“罗爷,码头那边,驳船公司的租金又涨了,这个月第三回了。还有几家熟识的船运,也开始找各种理由拖延我们的货。”阿细的嗓子有些哑,眼圈也泛着红,手里的报表被他捏得有些变形,“再这么下去,我们运往南安普顿和利物浦的货,成本至少要再往上翻两成。关键是,有些货,根本就找不到船运!”
罗夏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没说话。伯明翰的工业区,往日里烟囱林立,一片繁忙,此刻在他眼中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
“银行那边……”阿细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家一直合作的银行,突然说我们的风险评估等级调高了,要抽贷。还有两笔下个月才到期的贷款,他们也发函,要求我们提前偿还一部分。理由?说是我们公司近期负面新闻太多,影响信誉。”
“负面新闻?”旁边的陈黑子“呸”了一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些报纸收了黑钱,胡说八道!我们什么时候偷税漏税了?什么时候用劣质面粉了?妈的,要不是罗爷你拦着,我早带兄弟们去把那些报馆给砸了!”
“砸了他们,我们就有船运了?银行就不抽贷了?”罗夏转过身,声音平静,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越是平静,心里那股火就烧得越旺。
悭哥推了推眼镜,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罗爷,财务这边压力很大。除了应付那些没完没了的审计,还有几笔款项……我怀疑内部有人在挪用。账面上做得巧妙,但数字对不上。”
“挪用?”陈黑子眼睛瞪圆了,“谁这么大胆子?不想活了?”
“现在人心惶惶,有些人……可能就动了歪心思。”悭哥叹了口气,“我正在查,但对方很小心。”
阿细也接话:“黑子哥,不止财务。我们几家餐馆和修车行,最近总有生面孔的工人来应聘,干不了几天就走。我怀疑是竞争对手派来挖人的,或者……是想摸我们的底细。有几家老店的师傅,也被别的公司高薪挖走了,说是伦敦那边新开的字号,财大气粗。”
“伦敦……又是伦敦!”陈黑子咬牙切齿,“这帮杂碎,明着暗着都来!罗爷,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兄弟们都快憋出内伤了!”
罗夏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知道,陈黑子说的“憋出内伤”不是夸张。转型做正行,本就让一些习惯了快钱的兄弟不适应,现在又处处受制,被人用“规矩”压得喘不过气,怨气自然一天天积累。
“最近……下面是不是有些闲话?”罗夏看着阿细。
阿细低下头,声音有些艰涩:“是……有些兄弟私下里抱怨,说跟着罗爷是求财,不是求气受。还说……还说我们华人帮是不是不行了,连这点场面都撑不住。有几个堂口的头目,最近和其他帮派的人走动得有些勤,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哼,想找后路?”陈黑子冷笑,“一群白眼狼!罗爷带着他们从刀口舔血的日子熬出来,现在刚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就忘了本!”
“也不能全怪他们。”罗夏摆了摆手,“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们现在确实遇到了麻烦,他们有想法,也正常。”
话是这么说,但办公室里的气氛却更加凝重。外部的绞索越收越紧,内部又开始军心动摇,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就在这时,悭哥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只听了几句,脸色就变了。
“罗爷,”他挂断电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出事了。梁仔……梁仔失踪了。他管着的那批出口到法国的丝绸,还有存在他私人仓库里的一批应急药品……也都不见了。总价值,至少十五万镑。”
梁仔,全名周梁,算是华人帮的中层骨干,跟着罗夏也有七八年了,一直负责部分仓储和对外贸易的对接,为人看着也算机灵老实。罗夏曾提拔过他,对他颇为信任。
“梁仔?”陈黑子一愣,“他……他敢?”
罗夏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一股被信任之人背叛的寒意和怒火交织着涌上心头。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只是那份冷静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森然。
“他不是敢,他是已经做了。”罗夏站起身,“阿细,立刻封锁消息,对外就说梁仔去外地催款了。黑子,你带几个信得过的人,去梁仔所有可能落脚的地方,把他给我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陈黑子领命,转身就要走。
“等等,”罗夏叫住他,“找到人,不要声张,先通知我。”
“明白!”
看着陈黑子匆匆离去的背影,阿细忧心忡忡:“罗爷,梁仔这事一出,怕是……帮里更要人心浮动了。”
“我知道。”罗夏走到窗边,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伯明翰大学钟楼,“所以,要快刀斩乱麻。悭哥,梁仔最近的账目,还有他接触过的人,立刻给我一份详细报告。我要知道,是谁在背后唆使他,或者,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
悭哥点头:“我一直在盯着他。他最近和一个叫‘皮特’的白人接触频繁,那人自称是独立贸易商,但我查过,他跟菲利普·邓肯手下的一个助理有些不清不楚的联系。而且,梁仔的赌债,最近好像也一次性还清了。”
“赌债……菲利普·邓肯……”罗夏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很好,线索串起来了。”
三天后,一个雨夜。
城郊一间废弃的仓库里,陈黑子将鼻青脸肿的梁仔扔在罗夏面前。
“罗爷,人找到了。这小子想从多佛坐船跑路,被兄弟们堵在了码头。”
梁仔瘫在地上,浑身湿透,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罗夏没有看他,而是对陈黑子说:“黑子,你和阿细先出去,在外面守着。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陈黑子和阿细对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关上了仓库沉重的铁门。
仓库里只剩下罗夏和梁仔,还有头顶一盏昏暗的灯泡,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摇晃晃。
“梁仔,”罗夏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梁仔心上,“抬起头来,看着我。”
梁仔身体一僵,过了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地抬起头,眼神闪躲,不敢与罗夏对视。
“为什么要这么做?”罗夏问。
“我……我鬼迷心窍……罗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兄弟们……”梁仔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一时糊涂,欠了赌债,他们……他们逼我还钱,还说能给我一大笔钱,让我离开伯明翰,去法国重新开始……”
“他们?他们是谁?”
“是……是一个叫皮特的白人……他说……他说只要我把那批货弄出来,再把华人帮一些……一些内部的生意往来记录给他们,就帮我还清赌债,还给我一笔安家费……”梁仔越说声音越小。
“内部的生意往来记录?”罗夏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你给了他们什么?”
“就……就是一些……一些我们和供应商的合同副本,还有……还有几个堂口的流水账目……”梁仔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罗爷,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您饶我一条狗命!我再也不敢了!”
罗夏没有立刻说话,仓库里一片死寂,只有雨点敲打铁皮屋顶的声音。他知道,这些东西虽然不至于致命,但落到有心人手里,足以让他们更精准地打击华人帮的合法生意,甚至制造更多的“合规”麻烦。
“皮特让你把东西交给谁?或者,他们平时在哪里接头?”
“他们……他们一般在城西一家叫‘老枪管’的酒吧碰面。有时候,皮特会提到,要把重要的东西交给‘上面的人’,还说什么……什么‘夜枭’会处理。”
“夜枭?”罗夏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就在这时,他太阳穴猛地一跳,那枚铜钱的感应异常清晰,甚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带着一种尖锐的刺痛感。
这个词,或者说这个代号,似乎触动了什么。
“夜枭……”罗夏低声自语,脑海中迅速闪过道尔顿上校的通讯录碎片,“摇篮”、“牧羊人”、“阿尔法序列”,还有之前艾德礼提到的“北极星资本”……这些看似不相干的词汇,此刻因为“夜枭”这个词,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索隐隐串联了起来。
他看着地上抖如筛糠的梁仔,心中再无半分怜悯。背叛者,永远不值得同情。但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夜枭”背后隐藏的秘密。
“除了‘夜枭’,皮特还提到过其他什么特别的词,或者什么人的习惯、特征吗?”罗夏追问,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急切。
梁仔努力回忆着,脸上满是恐惧:“他……他有一次喝多了,好像说过……说他们的大老板,很喜欢……很喜欢在签署重要文件的时候,用一种特制的绿色墨水钢笔……还说,那是‘幸运色’……”
绿色墨水钢笔?
罗夏的瞳孔微微一缩。他想起了之前在税务审计初步意见书上看到的那个潦草签名和批注,当时就觉得有些异样。如果没记错,那个批注的墨迹,似乎就是一种不常见的深绿色。
难道……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他心中形成。他必须立刻回去,让悭哥核对那份文件,以及所有近期收到的官方文件上的签名笔迹!
他看着梁仔,声音恢复了冰冷:“梁仔,你犯的是死罪。但是,如果你接下来肯配合,我或许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甚至,给你家人留一条活路。”
梁仔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中的希冀:“罗爷……您说……只要我配合……”
“我要你把你知道的,关于皮特,关于‘夜枭’,关于他们所有的一切,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诉我。还有,他们下一次接头的时间地点,或者,他们让你做的下一件事。”
罗夏知道,这张精心编织的绞索,终于因为一个叛徒的愚蠢,露出了一小段线头。
而他,必须紧紧抓住这段线头,将背后那个庞大的黑影,一点点从暗处拖出来。
腹背受敌的局面必须尽快打破,否则,华人帮真的会被活活困死。
而这个“夜枭”,以及那支绿色墨水钢笔,或许就是他反击的第一个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