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外委

比起陈兴旺,谢斌更像是一位军人,也更像一位把总。

趁着浑家在厨房烧饭菜的功夫,谢斌详细询问了侯继用今天巡逻的情况。

旋即谢斌又喊来三名年轻一些的塘兵,问他们家春耕的活是不是都干完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谢斌又给他们分了肉,交代他们不要忘了初五负重拉练的事情,回去好好准备。

做完这些事情,谢斌的浑家王氏已经烧好一道熏肉炒笋。

猪板油炒的鲜笋格外的香,走了半天山路的彭刚闻到香味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侯继用将一张没有上漆的八仙桌从堂屋搬到院子里,谢斌的两个儿子也很乖巧地搬来几张竹椅请他们坐下。

“这年头,像谢把总这么尽职尽责绿营武官可不多见。”落座后,彭刚夹起一片笋丢进嘴里说道。

“我脚下这片深山老林不比汛地和营里。”谢斌颇为无奈地轻叹一声,说道,“不恪尽职守,我一家老小和兄弟们的性命都要交代在这里,这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我可不敢打马虎眼。”

谢斌说的也是实情。

绿营再不堪,汛地营地里好歹也有百十来根鸟铳,几门劈山炮充作门面,作为倚仗。

寻常的土匪山贼不敢打绿营大汛地和营地的主意。

可驻防人数稀少的绿营汛塘就很难说了。

远的不说,去年九月贵县龙山的白沙汛,就让天地会的张嘉祥给端了,丢了十八杆鸟铳、一门劈山炮以及一应刀枪盾牌。

浔州协副将李殿元上下使了好些银子才把这件事压下去。

好死不死,年底张嘉祥的天地会武装就拿着军器大炮抄掠了桐岭,连当地何生员的家都被抢得一干二净。

如此还则罢了,事后张嘉祥还非常高调地扬言要打奇石墟和县城。

这话传到贵县知县耳朵里,贵县知县如坐针毡,当即将本地绿营种种失职告到了广西巡抚郑祖琛那里。

广西提督闵正凤平日不问兵事,治军不严,但好附庸风雅,颇通文墨,常以儒将自诩,很注重和文官搞好关系。

巡抚郑祖琛还没发话,闵正凤就把李殿元叫到提标营插箭游营,游完营仍旧余怒未消,又罚了李殿元八十军棍,将李殿元打得半死不活。

至今李殿元一想起张嘉祥的名字仍旧恨得牙根痒痒。

白沙汛一汛之地尚且如此凶险,更遑论小小的上垌塘。

上垌塘拢共只有十一个人,六杆鸟铳,没有炮。

不要说张嘉祥那种纵横粤桂两地的天地会大匪,彭刚要是能把红莲坪的那帮小子们训练调教好,他也敢打上垌塘的主意。

谢斌这个小小分防外委要是没点真本事,恐怕镇不住附近数十里的小山匪们。

“小弟的山场能在谢把总的塘地附近,也是小弟的福气。”彭刚给谢斌满上一杯酒,一口一个把总的叫着,“小弟的山场,还望谢把总能照拂一二。”

人越缺什么,就越喜欢听什么。谢斌很喜欢别人叫他把总。

严格意义上讲,谢斌的外委算不上把总。

把总虽是绿营最低级的武官,可好歹是正七品正儿八经的经制官,是有朝廷正式编制的。

外委是绿营为弥补兵力不足而增设的“额外委任”职位,没有正式编制,不列官班,而是介于官与兵之间的“职役”,其实际职能更类似于现代军队中的士官。

外委与把总之间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越过是官,越不过,说到底还是兵。

“你又是给我送银子,又是送肉,就是为了你的山场吧。”谢斌呷了一口酒,砸巴着嘴说道。

“谢把总目光如炬。”彭刚很坦率地承认了。

“红莲坪在我防区之内不假,可你也知道,我这小小的上垌塘包括我在内就十一号人。十一号人如何能顾得了方圆三十多里的山区周全?”谢斌凝神静思片刻后说道。

“附近我认识的山民,看在这顿酒肉和五两银子的份上,我自会向他们打个招呼,让他们别惊扰你的山场。可擅入我防区的游民流匪,我就爱莫能助了。”

说着,谢斌抓起自己的筷子打落侯继用刚刚夹起的一片肉:“你他娘的给老子留点!净夹肉!吃完人家的酒菜,顺道把我的话带给附近的山民,告诉他们莫要惊扰彭炭头的山场。”

侯继用点头应承着,筷子仍不由自主地挑盘子里肥的熏肉夹。

“话虽如此,可附近三十来里山场,能给谢把总带来银子的,只有我的红莲坪。”

得,又是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彭刚放下筷子,意有所指地说道。

“银子?”听到银子两个字,谢斌来了兴致,眯着眼睛说道,“说来听听。”

他确实对彭刚的山场很有兴趣,只是他还没弄清楚彭刚的来历,不便把手伸向红莲坪。

万一为了山场的那点薄利,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可就得不偿失了。

自从陈连升父子相继殉国,没有陈连升父子的荫蔽,这年来谢斌一直是夹着尾巴过着他的小日子。

既然彭刚主动提了山场的事情,谢斌自然很有兴趣听听彭刚的说法。

“等到我的山场开窑烧炭,那些黑乎乎的木炭,可不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么。”彭刚笑道。

“这山场不是你向丘老爷租的么?红莲坪的木烧出来的炭,你能做主?”谢斌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说道。

谢斌只知道彭刚是来红莲坪开山的,其中的内情细节,谢斌并不知晓。

“红莲坪是我从丘古三的手里租的不假。”彭刚点点头说道,“可我和丘古三签的租约规条和寻常的租约规条不一样。

头三年我不用向丘古三纳租,只需逢年过节贡二百斤岗炭予他。红莲坪烧出来的炭,我能做主。”

“三年之后呢?”谢斌急切地追问道。

上垌塘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几乎没有搞钱的路子,彭刚愿意和他分享红莲坪山场的薪炭之利,谢斌求之不得。

靠着广西藩台发的六七成粮饷,加上自个儿种地收的那些粗粮,谢斌和他手下顶多也就勉强能混个半饱。

谢斌迫切地需要一个长久稳定的来钱门路来养活妻儿和他的手下。

“三年之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彭刚思绪有些飘荡。

三年之后,他也很想知道三年之后他是否能在红莲坪拉出一支像样的班底。逐波踏浪于十九世纪下半叶的滚滚历史洪潮。

十九世纪是一个风云激荡的世纪,也是人类历史上科技进步最为迅速的一个世纪。

人类仅仅只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就超过了过往数千年人类所创造的物质财富。

两次工业革命的齿轮彻底重塑了农业时代遗留下来的经济版图,人类文明于世纪之末,彻底改头换面。

十九世纪也是现代世界的分娩期,现代世界主要国家的现代民族意识,乃至领土疆界,都形成并定型于十九世纪。

这是开疆扩土的最后窗口期,错过这个宝贵的窗口期,不仅再想向外扩展生存空间的难度呈指数级增加,连失去的土地都难以收复。

“那就说说这三年的事情。”谢斌粗粝的手掌在彭刚面前晃了晃,将彭刚的思绪拉回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