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平在山

领头的山民嘴里嚼着草叶,不远处于山风中摇曳的炽烈篝火,映在他漆黑如墨的瞳孔上。

正在值夜的两名少年似乎已经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频频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张望。

“四更天值夜的都不偷懒,以我们三人之力,恐怕拿不下他们。”

领头的山民强压制住对钱粮的强烈渴望,对局势做出了评估,同时也做出了理性的决定。

“他们的底细我们还不清楚,也不知道这个山场是不是谢把总在罩着。”

“如果红莲坪是谢把总在罩着,谢把总会提前和我们通个气,可谢把总并没有和我们通气。”一名山民试图说服他们领头的大哥。

“难不成送到嘴边的肥羊,就这么放弃了。”

平在山穷得叮当响,他们哥几个一年都难得开一会荤,眼前的这块肥肉,他们不想轻易放弃。

“就怕他们不是肥羊,是扎嘴刺手的刺猬。”领头的山民仍旧十分冷静,没有被冲昏头脑。

“我们今天只是来踩点的,既然他们选择在红莲坪开山,往后定是要长居于此,我们有的是时间。很晚了,今天到此为止,先回去吧。”

......

东方发白。

陆续醒来的少年们已经聚拢在灶台附近生火做饭。

彭刚看到陆勤不顾陆谦的反对分了几颗笋给李奇,估摸着是想求李奇教他认字。

值夜的黄大彪和江慈向一夜没睡好的彭刚汇报了两组值夜的情况。

“东家,我昨晚听到山顶有动静,像是有人盯着咱们。”黄大彪一面说,一面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睛。

“你做得很好,哪里的动静?带我去看看。”

非独黄大彪有这种感觉,自从离开碧滩汛到了红莲坪,彭刚也总听到暗处有动静,觉得有眼睛在盯着自己。

只是红莲坪附近乔木高大,灌草茂密,很难发现躲在暗处的人。

彭刚不能确定这是单纯的直觉,还是真的有人在暗处窥视着自己,窥视着红莲坪。

彭刚叫上十一二号人,在黄大彪和江慈的带引下爬山山顶查看情况,果然在山顶发现了一串乱糟糟的新鲜脚印。

“我们没人来过山顶,这脚印,定是昨夜窥视咱们的歹人所留下的!”黄大彪非常笃定地说道。

他们这些天的活动范围一直在营地附近的方圆两三亩地,还没有人上过山顶。

“好在是忽贼或民的本地土匪,而且他们只是来踩点的,人不多,不然我们昨晚都要交代在这里。”萧国达心有余悸地说道。

他庆幸昨天盯上他们的是本地兼职的土匪,不是职业流匪。

广西贼匪种类繁多,所谓土匪,即本地的土匪,这些土匪由于是本地人,家眷都在本地,顾虑较多,不会轻易作案,比较谨慎。

不过土匪一但作案,往往手段狠辣,一定会选择灭口。

除却土匪外,还有流贼、外匪这些流动作案的外地贼匪,外地贼匪由于是在异地流动犯案,无所顾忌,基本上就是能抢则抢。

广东流窜进广西的贼匪则被称之为广马、或者东匪。

以上的贼匪,只要不聚众攻打墟市县城、不杀官差、不杀生员举人,官府一般懒得管。

此外还有天地会各堂口组成的堂匪,堂匪立一堂名,互相纠集,以兄弟相呼,聚则有数十、上百人,合堂后人数可达数千乃至上万。是天地会武装的一种常见组织形式。

眼下在浔州府最为活跃的张嘉祥、罗大纲等人的天地会武装便是清廷坻报折子中深恶痛绝的堂匪或者会匪。

堂匪竖旗反清复明,有比较明确的政治目标,已经不是一般的贼匪了,清廷往往会重拳出击。

下山吃过早饭,彭刚不敢耽搁,火速前往上垌塘。

可他没有去过上垌塘,不认识前往上垌塘的路,只能请了解当地地形的木匠汛兵带路。

小舅萧国达担心彭刚的安全,不放心彭刚一个人只身前往上垌塘,决定与彭刚同往。

彭刚收拾好物品,对留守红莲坪的两个舅舅和彭毅交代了一下今天的事情后便动身下山,赶赴上垌塘。

为彭刚充当向导的是覃木匠。

覃木匠和他一样,是客家人。

覃木匠祖上是康熙末年在碧滩汛定居,算下来也有好几代人了。

绿营是世兵制,兵丁许进不许出,自从祖上为了能够吃上口军粮,入了绿营,他们一家子就再没机会脱下过这身号衣。

世居碧滩汛的覃木匠对附近的地形道路了熟于心,哪怕是晚上,他也能够摸黑走夜路从红莲坪走到碧滩汛和上垌塘。

从红莲坪到上垌塘的这条路少有人走,所以也没有现成的路。

彭刚一行人只能抽出腰间的柴刀,于密林茂草之中硬生生开出一条可容一人勉强通行的道路。

彭刚原以为一路上碰不到什么人,没成想行至半路还能够在林子里撞见两个披着树皮刨笋窝挖野菜的人。

两人衣不蔽体,蓬头垢面,和原始人无异,无法看清他们的面容,更遑论辨别出他们的年龄。

两人的突然出现吓了彭刚一跳,还以为遇到了野人。

两人见三个扛枪持刀的人发现了他们,像受了惊的猿猴似的钻进密林,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些是流民?”彭刚还未从刚才的那一幕中回过神。

“流民都是往人多有粮食的地方逃荒,哪里有流民往深山跑的道理。”覃木匠摇摇头,“是附近逃春荒的人家。”

春荒,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词汇勾起了彭刚的回忆。

上一次他还是从经历过旧社会的曾祖父口中听说的这个词。

彼时他尚且年幼,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曾祖父生活的旧社会辛苦劳作一年到头来还要借钱度日。

对农民而言,年关难过,春耕更难过。

所谓的康乾盛世时期,一个中等农户全家老小面土背天,辛苦劳作一整年所得不过三十二两白银,而年支出为三十五两白银。

也就是说辛勤耕作一年还要借三两白银才能维持基本的生活。

这还是在满清遗老包衣专家所称颂的康乾盛世时期。

道光末年的境况只会更糟糕。寻常农家不借高利贷根本没办法正常活下去。

农民所欠的高利贷一般是集中在秋收和过年前还。

而过完年不久,就是春耕。

普通人家到了春耕前连种粮都没有那是常态,如果想继续耕种,只能借粮耕种,在广西这钱被叫做刀耕钱。

如此往复,形成恶性循环。

这也是彭刚祖上为什么一定要保住门前九亩上等水田的原因,没有这九亩上等水田撑着,他们家迟早要背上债务,从富农阶层滑落到中农阶层,慢慢等着家破人亡。

因此青黄不接时的春耕时期容易出现所谓的春荒。

彭刚家里的十八石粮食能卖上高价,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春荒时期粮价飞涨。

“那两人方才看在我们就跑,是把我们当做巡山的汛塘兵了吗?”彭刚询问覃木匠道。

覃木匠走在最前头带路,身上穿着汛兵的号衣,腰间挎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鱼头刀,彭刚和萧国达手里不是握着防身的长枪,就是抓着开路的柴刀,确实有点像进山巡逻的汛塘兵。

“我们自家的生计都没有着落,哪里还有心思巡山抓他们。”覃木匠说道。

“除非上面盯得紧,平时我们碧滩汛的兵丁不会贸然进山巡逻,进山太危险了。

附近这一片巡防的差事,是谢把总的上垌塘负责。

上垌塘附近的人家基本都是咱们客家人,谢把总也是说客话的,只要做的不太过,谢把总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为难他们。就怕......”

“就怕什么?”彭刚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