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的暮鼓刚刚敲过，东市的喧嚣便如潮水般退去。苏砚跟在裴寂身后，穿过逐渐冷清的街道。两人身着普通文吏服饰，腰间挂着刑部的铜牌，看起来只是两个寻常的衙门办事人员。
“记住你的身份，“裴寂头也不回地低声道，“刑部检校司苏砚，来查户部李员外急病暴毙一案。无论看到什么，对外只说'猝死'二字。“
苏砚摸了摸腰间的铜牌——表面看是刑部凭证，翻过来却刻着降妖司的暗记。三天前，当他通过吏部考核却被带到那座无名官署时，才知道大周朝堂之下，还有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所在。
“钦天监地煞司“，这是降妖司对外的称谓，连大多数朝臣都以为那只是个观测星象的小衙门。
“到了。“裴寂停在一座宅院前。院外围着一队衙役，正在驱散好奇的围观百姓。
“官爷行行好，我家老爷素来康健，怎会突然......“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在向领头的衙役哭诉。
“急症发作，神仙难救。“衙役机械地重复着，“已经请太医看过了，确实是猝死。赶紧准备后事吧。“
裴寂亮出铜牌，衙役立刻噤声退开。苏砚注意到，那衙役的右手小指缺了一截——这是知道内情的人的标记。
内室里，两个穿着太医服饰的人正在用特制的药水擦拭尸体。见到裴寂，他们默默退到一旁。床榻上的尸体盖着白布，但苏砚已经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甜腻的腐臭味。
“第三个了。“裴寂掀开白布，尸体胸口被巧妙缝合，看起来就像普通解剖检查的痕迹。但苏砚看到裴寂的手指在缝合处轻轻一挑——下面的空洞里，内脏全都不翼而飞。
“表面处理得不错。“裴寂对那两位“太医“点点头，后者立即会意地退出房间，守在门口。
苏砚凑近观察，发现死者耳后有细小的针孔，像是被注入过什么。他刚要开口，裴寂突然按住他的肩膀，指了指窗外——一个侍女正透过窗缝偷看。
“大人！我家夫人哭晕过去了！“裴寂突然提高音量，装作惊慌的样子喊道，“快请太医再看看！“
等那侍女慌忙跑开后，他才压低声音：“看到了？这些宅院里眼线太多。李家与工部侍郎联姻，谁知道哪个下人可能是妖怪的眼线。“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滴液体在死者嘴唇上。片刻后，死者舌根处浮现出一小片暗红——又是那种符纸残片。
“去书房。“裴寂快速复原尸体，“找他的私密账本。这类人都会记录见不得光的事。“
在书房暗格里，他们找到一本用密语写就的册子。裴寂熟练地破译着，眉头越皱越紧。
“三月十七，西市遇青先生，示以长生术...四月朔，献黄金五十两，得符...四月十五，子时，心口剧痛...“
突然，院子里传来一声尖叫。两人冲出去，看到一个侍女瘫坐在地上，面前躺着一只黑猫的尸体——肚子被剖开，内脏不见了。
“闹...闹鬼啊！“侍女颤抖着指向猫尸。
“胡说八道！“管家厉声喝止，“定是野狗叼走了内脏！还不快收拾了！“
裴寂上前检查猫尸，在苏砚耳边极轻地说：“它在警告我们。“
离开李府时，一个卖杏仁茶的小贩一直盯着他们。直到转过两条街，裴寂才开口：“西市的'青先生'，前两个死者也都接触过。表面是卖古董的，实际在兜售'长生术'——专挑有钱有势的下手。“
“为什么不直接抓他？“
“因为不确定'他'是不是人。“裴寂冷笑，“去年我们端掉一个妖怪窝点，三个月后，其中一只'死而复生'，成了兵部马厩的兽医。“
西市华灯初上，各色人等穿梭其间。裴寂带着苏砚来到一个古董摊前，摊主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右手完好无损。
“客官看看这面铜镜？前朝宫里的物件。“摊主热情地招呼。
裴寂装作挑选，却用指甲在镜面上划了一道特殊符号。摊主眼神一变，又迅速恢复常态：“这镜子有些瑕疵，不如看看里间的货？“
里间昏暗的角落，一个灰袍人静静坐着，右手放在桌上——只有四根手指。
“听说阁下能为人延寿？“裴寂拱手道。
灰袍人抬头，斗笠下的脸平平无奇：“客官听错了。鄙人只会些养生小术。“
“李员外、赵将军、王掌柜，他们都这么说。“裴寂慢慢靠近，“可惜都突然'猝死'了。“
房间突然安静得可怕。苏砚注意到灰袍人的影子在墙上扭曲了一下，变得不像人形。
“官爷说笑了。“灰袍人站起身，袖子突然无风自动，“小人只是个...“
他的话戛然而止。裴寂的匕首已经抵在他咽喉：“让我们看看你的真面目，'青先生'。“
灰袍人猛地后仰，斗笠掉落——那张普通的脸像蜡一样融化，露出下面昆虫般的口器！同时里间四壁渗出绿色黏液，无数黑色甲虫从缝隙涌出！
“退后！“裴寂将苏砚推出门外，自己却被虫群包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影掠过屋顶，撒下一把银色粉末。虫群发出刺耳的嘶叫，纷纷坠落。
灰袍人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撞破后窗逃走。苏砚想追，却被裴寂拉住——街对面，几个巡逻的金吾卫正朝这边张望。
“别引起骚动。“裴寂压低声音，快速收起匕首，“明天全城都会传古董摊主遇到强盗的消息。“
转头再看屋顶，那道白影已消失无踪，只有一片绣着青莲的衣角飘落在苏砚脚边。
“她是谁？“苏砚捡起衣角。
裴寂的眼神复杂：“一个不该出现的人...说明这事比我们想的更麻烦。“
回衙门的路上，苏砚注意到街边乞丐的碗里漂着可疑的绿色液体，酒肆里有个客人的影子长出犄角。但当他定睛看去，一切又恢复正常。
“记住，“裴寂在进门前最后告诫，“妖怪最可怕之处，就是它们看起来和我们没什么不同。
降妖司的地下密室里，苏砚盯着那片白色衣角发呆。青莲绣纹在灯下泛着淡淡银光，针脚细密得不像凡间手艺。
“别碰它。“
裴寂突然从身后夺过那片衣角，用特制的银箔纸包裹起来，锁进一个刻满符文的铁盒。苏砚注意到他右手的旧伤疤在微微抽动——每次裴寂紧张时都会这样。
“那是...妖吗？“苏砚小声问。
裴寂的冷笑在昏暗的密室里显得格外阴冷：“如果是妖，你现在已经是一具空壳了。“他打开密卷柜，取出一本用暗红丝线装订的册子，“抄录李府找到的密账，用第三套密码。“
苏砚接过密账，手指触到纸页时突然一颤。那些看似普通的墨迹下，隐约浮现出细小的凸起——是只有用降妖司特制的显形粉才能看到的密文。
“裴大人，这里写着'青先生许诺，饮下月露可延寿十年'...“苏砚突然停住，瞳孔骤缩，“月露...会不会是...“
两人同时看向密室角落的标本架。在装满绿色液体的琉璃瓶中，漂浮着几片形似人舌的器官。
“去年洛阳瘟疫。“裴寂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青石，“三十八人喝了所谓'月露'，舌头先腐烂，然后是内脏。“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长两短——这是降妖司约定的危险信号。裴寂瞬间吹灭油灯，将苏砚拉到墙角阴影处。几乎同时，屋顶传来轻微的“咔嗒“声，像是某种多足生物在瓦片上爬行。
苏砚屏住呼吸。黑暗中，他听到裴寂缓缓抽出那把刻着符文的短剑。一滴冷汗顺着他的脊背滑下，在绝对的寂静中，他甚至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走了。“半刻钟后，裴寂重新点燃油灯，灯焰却诡异地泛着青光，“它在找这个。“
他展开方才包裹衣角的银箔纸，上面赫然出现几道焦黑的痕迹，组成了一个扭曲的虫形。
次日清晨，苏砚被一阵刺鼻的药味呛醒。他发现自己在降妖司的厢房里，枕边放着三张符纸和一把浸过黑狗血的短刀。
“醒了？“裴寂站在门口，今天他扮作一个卖绸缎的行商，连脸上的皱纹都伪装得惟妙惟肖，“带上家伙，万年县出了桩奇案。“
万年县衙的停尸房里，五具尸体整齐排列。最年轻的死者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嘴角却凝固着诡异的微笑。
“说是吃了毒蘑菇。“县尉擦着汗解释，“可仵作验不出是哪种毒...“
裴寂用银针刺入死者咽喉，针尖立刻变成污绿色。苏砚注意到所有死者的指甲缝里都有微量红泥——和西市古董摊后的土壤一模一样。
“昨晚子时死的？“裴寂突然问。
县尉大惊：“您怎么知道？确实是更夫发现时刚过子时...“
裴寂递给苏砚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子时阴阳交替，正是妖力最盛之时。苏砚突然想起李员外笔记里的“四月十五子时“——昨夜正是十五。
“劳烦准备些朱砂和新鲜鸡血。“裴寂对县尉说，“再找间清净屋子，我要做法事超度亡魂。“
等旁人退去，裴寂立刻变了一副神色。他从怀中取出个瓷瓶，将里面的粉末洒在尸体上。粉末接触皮肤的瞬间，所有尸体的眼睛同时睁开，露出浑浊的灰白色眼球！
“他们在虫巢待过。“裴寂用镊子从一具尸体耳中夹出半只黑色甲虫，“看虫腹的纹路——是母虫的侦察兵。“
苏砚胃里一阵翻腾。那些甲虫的足肢上竟长着酷似人手指的关节！
“青先生在培养人虫。“裴寂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些死者是被淘汰的试验品...“
突然，窗外传来女子的轻笑。苏砚猛回头，看见一抹白影闪过。他冲出去时，只抓到一片带着药香的青莲花瓣，上面用血写着：“今夜丑时，慈恩寺浮屠“。
慈恩寺浮屠塔的影子在月光下像一柄插入大地的黑剑。苏砚跟着裴寂潜入院墙时，听见塔顶传来诡异的“沙沙“声，像是无数纸页在翻动。
“待会无论看见什么，别出声。“裴寂往苏砚手里塞了颗腥苦的药丸，“含住它，能掩盖人气。“
塔内出奇地干净，没有蛛网也没有灰尘。沿着盘旋的楼梯向上，苏砚数到第七层时，裴寂突然按住他的肩膀——
塔心悬着个巨大的茧。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映出里面蜷缩的人形。那人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
“青先生？“苏砚无声地用口型问。
裴寂摇头，剑尖挑起茧丝。随着丝线剥落，露出里面一张熟悉的脸——是昨天那个卖杏仁茶的小贩！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正在经历什么可怕的梦境。
“替身茧。“裴寂的剑突然指向塔顶阴影处，“出来吧，白芷。“
白衣女子从梁上轻盈落下，面纱上的青莲纹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她手中握着一把奇特的短刀，刀身刻满与降妖司符文相似的文字。
“三年不见，裴大人的'辨妖眼'还是这么毒。“女子的声音带着讥诮，“可惜看不住自己的地盘。“
裴寂的剑纹丝不动：“你引我们来，就为看这个失败的试验品？“
白芷突然挥刀划破人茧。小贩跌落在地，睁开眼的瞬间，瞳孔竟分裂成六只复眼！他发出非人的嘶叫，四肢反关节地爬向窗口。
苏砚的短刀比裴寂的剑更快。浸过黑狗血的刀刃刺入怪物后背时，爆出一团腥臭的绿色黏液。小贩的身体迅速干瘪，最后只剩下一张人皮和满地乱爬的小虫。
“你徒弟比你有长进。“白芷踢了踢人皮，“青蚨母虫已经产卵，下次月圆前找不到虫巢，半个洛阳都会变成这样。“
她抛来一个绣着青莲的锦囊。裴寂接住时，两人手指相触的瞬间，苏砚看到裴寂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最后一个问题。“裴寂收起锦囊，“为什么帮降妖司？“
白芷跃上窗台，夜风吹起她的面纱，露出下颌一道狰狞的旧伤：“因为有些债，必须用妖血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