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这样乱,李有有始料未及。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回山一趟,那是他的家,该滚的是其他人。他从一本游记上看过,草木精怪重伤,最好用五色土滋养,可迅速痊愈。
合该金银花走运,李有有手上竟有五色土。
黄泥炉里装着半边白虎山谷精粹。
他幼时梦行远方,总会到处收集各色泥土砂石,毕竟哪个孩子不喜欢玩泥,更何况那些泥土五颜六色,煞是好看。这不就巧了,加上白虎山的土,正好凑成五行五色,比寻常五色土更有效。可除了白色土,其余都在山上。
说走就走,李有有想来随意,他去松鹤堂取了竹篓,说要回去,老彭屁颠屁颠送出去老远,更让狗腿寒山送一送,毕竟富贵人怕黑,这会儿也晚了。
李有有摆手,寒山这阵子累得什么似的,李有有回来他绷紧的弦就断了,天没擦黑已经睡了。秋实才不做狗腿,他也不抬头,只说一句慢走。
老彭靠着门,看李有有远去,老怀安慰。他家富贵儿长大了,不怕黑了,只可惜寿数也快到了。分明身子比先前强些,但折磨李有有的从来不是病,或者说病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儿,要他死的是命啊!
唉!
老彭深深一叹。
秋实忙打岔:“明儿要正经开张,师傅咱准备一下。”
“准备,准备。”松鹤堂关上了大门,夜色也如潮水般将小镇吞没。
以前小镇,夜色降临便没有人,如今外来人多,所以仍是人来人往,东城许多铺子也开着,西城更是灯火辉煌,远远看去,宛如白昼。
静谧的夜,人心里有鬼,而喧闹的夜,则人人都是鬼。李有有只看了西城一眼,便脚步匆匆而去,浑然没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目光冰冷。
城外也有人,但远不如城里多,倒与往日相差不大。李有有不由放慢脚步,乡野夏日的夜,暖风徐徐,很是惬意。
大杏树下,碾坊门户紧闭,一片漆黑,只有石碾静静横着。
这倒不同寻常,老婆婆很喜欢夏夜乘凉,或暗中与小妖交易。她在桃花镇一坐几十年,如今不得不改变,想是因外乡人熙来攘往,偏她身份敏感,不敢出门。这些外乡人苍蝇似的,扰人清静。
这般想,夜色好像也没那么迷人了。
风月桥依旧,桃花河依旧,田里的庄稼比人高,里面窸窸窣窣不知藏着多少秘密。
李有有站在桥头,想起郑三儿,他的死成了一桩悬案。据说,他极可能是被张大打死的,老掌柜下葬后,送葬人总觉得怪怪的不舒服,着急忙慌下了山,只有张大留的久,他自幼爷爷带大,感情极深。
郑三儿体虚,抬棺上山后体力透支,下山走的慢些,他后面本只有张大等人,但偏有人尿急找个僻静处解决,其他人本来不急,这会儿也急得很,张大走到了前头。这几人下山,亲眼看到张大从河边走上来,哈哈笑着说他在河边解决了。
凡事都怕事后思量,如果郑三儿真是张大砸死的,如果只一人尿急,张大会不会杀人灭口?张家紧跟着买了宅子,搬到白城,可人去白城寻,根本没有他们一家人。
如此一来,无论是与不是,都是他了。
除非郑三儿开口,上回他就没开口,这会儿应该已经转入轮回了吧。
俗话说,夜里不能说鬼,哪怕修士横行,亦不例外。
郑三儿坐在桥头栏杆上,双手搬着栏杆,骑着似的一摇一摇,一副上不了台面的德行。李有有假装没看见,继续往前走,郑三儿急了从栏杆跳下,伸手拉住:“李山主,年纪轻轻眼神不太好啊,这么大个活人你看不见?”
“哪有活人?”
“哈哈哈哈,你现在胆子大了,第一回可吓尿了。”
“这么说,我可真看不见了啊!”李有有倒不觉得耻辱,害怕嘛,人之常情。他只是觉得郑三儿在等他,但凡沾上“刻意”,肯定没什么好事。
“别介,别介,三叔找你有事儿,特别等你呢。”
得嘞,果然。
郑三儿作为一只鬼,挺奇怪的。虽然还穿着先前的衣裳,但干净不少,人越发年轻了,四五十岁的年纪,这会儿看着倒像三十出头。他可见过不少鬼,除非施展障眼法,她们会保持死时或者死前的模样,而郑三儿却不是障眼法。
尤其衣服啊,像洗过,还用心缝补过。李有有正想着,忽然发现自己眼力强了很多,只扫了两眼,便看出这么多细节。
“人鬼殊途啊叔,你缠着我没用的。”
“你也死过一遭了,富贵儿。”郑三儿忽然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很正经很严肃的说。
李有有微微一怔,回想起老虎山下的煎熬,以及那道禁锢消失后的轻松。难不成,那会儿他死了?
“哈哈,还这么傻,还是咱们的小富贵儿!”
李有有无语,但也靠着栏杆,两人聊小镇往日时光,都觉得如今乱七八糟,让人烦躁。李有有讶异道:“三叔在这儿,还清楚镇上八卦,牛!”不愧是包打听,先时东家长西家短他都门儿清,现在还门儿清。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鬼有鬼道,这山里的夜热闹着呢。”郑三儿别过脸,似乎看着天,又似乎看着流花湖。
“您等我总归有事,平白无故的……”
“听说家里桃花开了,你去帮我折两枝来?”
这泼皮无赖,那可是桃花之祖!别说他知道那位身份,便不知道,镇上没人会桃花之祖的主意,一花一叶都不会伤害,桃花是象征,是信仰。
“怎么,从我出生就再没开过,我想看看。”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桃花,漫山遍野都是,没看够啊。”李有有干脆利落拒绝,又道:“再说,自从桃花开,那宅子谁也进不去了。”
“我小时候桃花也开,那时候家里条件好,人来人往可热闹,也没见没谁不能进。后来败家了,桃花也不开了,我整日闲逛,不想回家,总睡大街上。你信不信,冬天都睡过,积雪一尺深,我就找个避风的地方睡。真他么的,那时候除了饥饱,死活都不在乎,跟畜生一样。”郑三儿说起过往很淡定,却难免有些忧伤。他这一生,连平平淡淡都没做到。
“都过去了。三叔不走,可有未了的心事?”寻常人七日便去轮回,郑三儿都小半年了,一直留在风雨桥不走。
“得咧,嫌弃我,让我走呢,懂了,懂了!”郑三儿说得委屈,脸上却乐呵呵的,继续骑着栏杆摇啊摇。
白交了半天心,这人没半点正行。夜凉了,李有有怕夜深露重,准备离开。
郑三儿喊住李有有,扔过一物道:“富贵儿,有空帮我喂狗。”说罢往桥下一翻,不曾激起半点水花。
喂狗?
嚯!
你都死半年了,狗早饿死了吧。不过,以前郑三儿吃不上饭,狗也能活,可见喂不喂没啥差别。不过,郑家有狗这事儿,他还真不知道。
李有有只觉手上沉甸甸的,竟是一枚金钥匙。
郑三儿死了,钥匙在他手上,合着郑宅成他的了?
那可不行,他守一个馒头山够累了,再加上郑宅,不得让人活撕了?一株桃花之祖,价值可能比整个馒头山都大。话说,郑三儿才死时,金玉言等捕快进了郑宅,或许她才是有缘人,不如给她?
李有有不过胡乱想,宅子不是他的,他可没有送人的资格,但钥匙烫手是真的。从前无忧无虑,只半年就尝了不少心酸,今后他要好好努力了,为了下一个十八年。
为啥十八年呢?
念头一晃而过,他到了山脚。
眼前一花,有一道人影出现,今夜不宜出行,遇鬼。
这鬼倒是熟人,才没了的宋知画,当天李有有带美人图出门,存了将其收入画中的心思。当然也只是心思,所以只是顺手带了,没打算往芦花村去,下山又被宋知虎揍了一顿,更不能去了。去了,估计能被宋家联合起来揍一顿。
宋知画心中尚有未了的事,不可能转入轮回,一直在馒头山下流连。
“宋姐姐。”
“友友……”宋知画比那日见时更瘦,只剩一层皮贴在骨头上,若不是李有有自幼认识,熟悉她的神态打扮,还真认不出来。
“知虎被人抓走了。”
可怜的宋知画,死了还在担心弟弟,可宋知虎搞不好才是害了她的罪魁祸首,如果他在老虎山见到的人真是宋知虎的话。
李有有不说话,宋知画喃喃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人让我到这里等你,可你能干嘛,你还是个孩子呢。”
“可我不知道去哪儿……友友啊,不是说人死一了百了嘛,我都死了,怎么还不能了?”宋知画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她只会原地打转,如狂风暴雨中的浮萍,不知所去,不知何去。
李有有只能无力劝解:“宋姐姐,人各有命,各安天命吧。”
“可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宋知画一缕芳魂飘飘荡荡,离开山脚朝夜色中去。
李有有本想救她——权且说救——但宋知虎跟黑衣人混在一起,让李有有心里多了根刺。万一宋知画也是一伙呢,万一宋知画的死是被谋划的,只为安插在李有有身边呢。
毕竟,李富贵儿心软滥好人一个,在桃花镇远近闻名。
他看得出宋知画魂魄无依,很快将消散于天地之间,不由心里一软,长长一叹喊:“宋姐姐!”
宋知画回头,仿佛忘了刚刚见过,脸上一喜扑了过来:“友友,你回来了,你去哪儿了,我等你好久好久,知虎被人抓走啦,你能救他吗?有人说你能救他,可你怎么救他呢,你还是个孩子啊……”宋知画絮絮叨叨又把先前的话重复一遍,然后开始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她不仅死了,脑子还坏了。
李有有才想开口,忽然见宋知画双眸转为赤红,头发迎风疯涨。乌黑的头发,猩红的的嘴唇,烈火燃烧的红裙,乌黑的指甲如十把钢叉狞笑着朝李有有扑了过来。
这都什么事儿啊!
好好的,找死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