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樓的牆面被暫時封鎖,黃克勤無法阻止清稼與賀行川的調查,只得草草交代一聲便匆匆離開,留下保全與一名教導主任監視。
清稼站在牆前,指尖拂過餘星澄的筆痕,那些歪斜重疊的線條,表面像兒童塗鴉,細看卻有清晰結構。像是陣,但不成式;像是畫,又帶著具象恐懼的細節,尖牙、尖爪、與一張扭曲笑著的臉。
「她在重畫。」清稼低聲,「一次次畫下她記得的樣子。那個老師的臉,她不會說,但她畫了出來。」
嘟嘟落在肩上,黑羽輕震:「她的形還沒散開。這間學校……還留著她的聲音。」
「清稼,這樣不太對。」老盧低聲道,「怨念不是這樣單純的痕跡……這像是,有人在維持它。」
「被某個『術』固著,像……像是封了一個盒子,不讓她消散。」
賀行川蹲下身,看著地板與牆角交界處。那裡,有一枚碎裂的髮飾,蝴蝶結的一角,幾乎被踩爛,卻還完整保留形狀。
「清稼,她……還在這裡嗎?」
清稼沒有立即回答。他從袖中取出黃泥,一邊將髮飾置於掌中,一邊緩緩搓揉泥絲,彷彿是要喚回一段尚未說完的記憶。
阿辭皺眉:「你要在這裡塑?」
「不在這裡,她回不來。」清稼語氣極輕,「她是留在這裡的,話也留在這裡……那我們就不能去別處聽。」
黃泥在指尖翻轉,像被風揉皺的回憶。清稼並未塑成完整的人偶,而是一個笑著的女孩頭像,短短的劉海,微翹的嘴角,頭上別著那個紅色蝴蝶結。
那是一張努力學著「怎麼討大人喜歡」的笑臉。
笑裡藏著怕,藏著乞求,藏著一句「我也有說過」,只是沒人聽。
當他將塑像置於牆角,空氣忽然一震。
「……我想說話……我有說過……」一個極低的聲音,像風一樣,從地板縫隙裡透出。
牆上的裂痕忽然「咔」一聲,浮起一道紅紋。整面牆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甦醒「退後。」清稼沉聲。
四獸齊聚於他周圍,嘟嘟已變回戒形貼在他手上,小白布偶緊貼賀行川胸口,耳朵微微動了動。
「這聲音……是她的,卻也不全是她的。」老盧眉頭深鎖。
「被擷取過,被磨碎過。像是她的形在反覆說,但有個術在改她的話。」阿辭冷冷說。
「她說的是救命,可術讓人聽成了吵鬧。」
一聲碎響,牆上落下幾張老舊海報,背後露出一塊顯眼的紅印,是個由數條圓弧交錯組成的封印式樣,正慢慢被那股「說話」的力量撕開。
賀行川一手按住腰間的槍,神色不變,卻也不再說話。
他已經看過太多人命裡的沉默,但這牆裡的沉默,竟像是活著的,一點點地把這棟樓吞沒。
「她的聲音,在往下傳。」清稼忽地抬頭,「她還有東西,在地下。」
「她要我們,找到其他人的聲音。」
「她不是唯一一個。」
四下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跳,卻有一陣氣流從地板底悄然吹來。
就像有無數道細語,從地底低低喚起,
「我也說過。」
「我也畫過。」
「我們全都說過。」
清稼起身,眸色深如未明之夜:
「這不是一個女孩的冤。」
「這是一群被視為『不會說話』的孩子,被集體遺忘的真相。」
那聲「我們全都說過」像是微塵裡藏的鐘聲,從四面八方輕輕撞來,無聲勝有聲,撞疼了心,也撞碎了牆的沉默。
清稼伸出手,輕輕按在牆上的紅印。
那是被封住的「話語」,畫成術、埋成土,連哀求也被壓成了靜默。
「這裡不只一個孩子。」他低聲道,「他們的聲音,被鎖在這整座建築裡,藏在牆、藏在櫃、藏在地縫裡。」
四獸一同俯首,彷彿也在聽那潛藏於時間底層的細語。
小白耳朵動了動,抬起頭來:「我聽見了……他們在笑,也在哭,好像被困在什麼裡面,好久了,好累。」
阿辭咬著牙低聲道:「他不是只剝過一次,他是剝著他們的臉、他們的信任、他們的聲音,一點一點……剝成他自己想要的形。」
老盧:「但他們留下了『形』。所以清稼才會來。」
清稼從袖中取出另一團黃泥,沒有草絲,只有泥,純淨、澄靜。
「這不是重現過去,是讓他們自己說。」
他的指尖飛快地轉動,泥在他掌中不是捏成人,而是一張張模糊的小臉,表情各異,有驚懼、有疑惑、有遲疑、有些卻還保有天真的笑。每一尊都只有掌大,他一共捏出七個。
每一張小臉額間皆是一抹暗紅,像是從內部浮現的怨氣,又像是,未竟的言。
他將這七枚泥偶一字排開,放在牆下那道裂縫之上。
然後,靜靜後退。
下一瞬。
裂縫中猛然升起一道氣浪,將塵埃捲起。
七枚泥偶紛紛睜眼,那是從未說話的孩子們,在術法與封印斷裂的剎那,同時開口:
「我也求過。」
「我也說過。」
「我有畫過。」
「他說是我不聽話。」
「我不敢說。」
「我說了沒人信。」
「我說了……老師就不見了。」
那聲音一字一句,沒有哀號,只有平靜,卻像利刃刺穿牆角每一道藏匿的黑。
光線如風一般掠過整間教室。
牆邊,那些看似完好的粉刷下,漸漸浮出一道道畫痕,有些是圈起的圖案,有些是潦草的手寫字,有些只是單純的「不想上課」。
那些,是孩子們最後能說的「語言」。
清稼站在七人之後,彷彿替他們遮風,也替他們作證。
「形主之形,不為追思,只為『訴說』。」
「他們說了,那我們,就得聽。」
四獸靜默不語,小白靠在賀行川胸口,尾巴垂了下來,像是沉了整個夜的重量。
賀行川看著這一切,神色已經從初見的震驚,轉為深深的疲憊與某種……微妙的疼惜。
「這七個……就是他傷過的孩子?」
「只是其中一部分。」清稼轉過身,「能留形的,是意念最重的那些。還有很多……還說不出來,或者還在躲著。」
「我們可以讓他們全部現身嗎?」賀行川問。
「可以。但需要時間…」清稼頓了頓,看向那一張張小臉,「……與允許。」
「他們得相信這世上還有人願意聽。」
夜風漸起,陽光卻未退。
清稼重新收起那七枚泥偶,他們的聲音說完,便又閉上了眼。
但那牆角,那紅印……已經潰裂。
是時候,走入下一步。
揭開,是誰在「鎖住」他們說話的權利。
是誰,把這場「虐待」稱為「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