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腊月初七,未时三刻。
陆砚之在沈府影壁前驻了足。青砖上“忠孝传家“四个魏碑大字,裂痕里渗着暗红苔藓,像干涸的血脉爬过百年望族的脊梁。他摘下灰呢礼帽,怀表链子碰着藏在胸口的染血绢帕,龙脑香混着血腥气钻进鼻腔——与昨夜棉花胡同凶案现场的如出一辙。
“陆先生请随我来。“
管家提着鎏金掐丝宫灯转身,灯影扫过游廊外的罗汉松。陆砚之注意到松针下散落着几粒粗盐,与他昨夜从盗墓贼口袋里发现的别无二致。更蹊跷的是,那些盐粒正被一群黑蚁托着,排成蜿蜒队列钻进假山石缝。
“府上近日可修缮过园子?“陆砚之的文明杖尖挑起一抔新土。
管家脚步微滞,宫灯穗子簌簌作响:“大小姐上月重铺了西跨院的青砖。“
杖尖青铜饕餮兽首刮过砖缝,暗红碎屑簌簌而落。陆砚之借着整理袖扣的动作,将碎屑抹在帕子上——是朱砂混着骨粉,前清皇陵地宫常用的镇邪之物。
转过月洞门时,忽有冷香扑面。十二扇雕花槅门大敞的正厅里,俄式水晶吊灯将琉璃窗上的冰裂纹投射在人群脸上。北平古玩行的耆老们举着西洋放大镜,围住中央的紫檀展台啧啧称奇,那些浮在龙涎香雾里的影子,像皮影戏里扭曲的精怪。
“这是家父临终前修复的《璇玑图》真迹。“
清泉漱玉般的女声自二楼飘落。陆砚之抬眼望去,沈清梧倚着朱漆栏杆,月白旗袍领口缀着碧玺盘扣,腕间翡翠镯子却比不过指尖的冷白。她展开三尺织锦的刹那,满室珠光陡然失色。
陆砚之的瞳孔微微收缩。
那幅传说中的回文诗锦本该是静止的墨字,此刻八百余个楷书竟如蝌蚪游动。当穿堂风掠过织锦边缘时,某些字块突然错位重组,在某个瞬息拼出半阙《兰亭集序》——正是三年前江南文物流失案中失踪的王羲之摹本内容!
“陆先生也懂织造?“
沈清梧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陆砚之转身时,她正将青瓷茶盏递到他面前,杯沿胭脂印宛如新月。他接茶时触到她冰凉的指尖,茉莉香里掺着一缕铁锈味——是新鲜血迹的气息。
“略通皮毛。“他望着她珍珠手链遮掩的右腕,“比如这苏绣旗袍上的缠枝莲,针脚藏着西夏文《吉祥经》。“
沈清梧的睫毛颤了颤,茶盘上的珐琅彩突然映出她腕间淤青。陆砚之正要细看,她却将茶盘转向正在鉴赏青铜爵的客人:“听闻陆先生在柏林大学修的是心理学,怎会对死物这般敏锐?“
暮色漫过歇山顶时,宾客陆续往花厅用膳。陆砚之借口查看安防留在正厅,指尖抚过展台边缘。紫檀木上的抓痕新鲜深刻,像是有人用铁钩生生剐出来的。他蹲下身,在展台底部摸到黏腻的膏状物——是掺杂朱砂的鲛人胶,专用于修补龟裂的玉器。
“陆先生。“
沈清梧的声音惊起梁间寒鸦。她立在暮色里,发间白玉步摇坠着血珀珠子:“藏书楼有明代刻本《格古要论》,或许对您查案有用。“
说罢径自往东跨院去,旗袍开衩处寒光忽闪。陆砚之望着她消失在游廊转角,从袖中取出方才捡到的白玉碎片——边缘沾着暗红,与昨夜凶案现场的血玉质地完全相同。
藏书楼飞檐下的铜铃在朔风中呜咽。陆砚之推开门扉时,陈年霉味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他顺着旋转木梯登上三楼,指尖划过《四库全书》书匣上的积灰,在西北角书架前停住——那册《营造法式》的书脊过于洁净。
当抽出第三卷时,暗格中的物件令他呼吸骤停。
褪色照片上,十五岁的沈清梧站在敦煌藏经洞前,身后壁画飞天的衣袂正在剥落。照片背面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却是光绪三十年的日期——比沈清梧真实年龄整整早了十二年。
楼外忽起犬吠。陆砚之贴近菱花窗,望见西跨院闪过一道黑影。那人穿着护院服饰,左手却戴着前清内务府的翡翠扳指。黑影蹲在沈清梧卧房窗外,正往窗缝里塞什么东西——是半片带血的茉莉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