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年客栈的厅堂里虽然客人不多,但是都是来经商的老熟人,西州关内关外的消息也是在这里传的沸沸扬扬,“听说唐廷又打了败仗,不知这次要上贡多少了,都是老百姓的银子啊。”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男子愤愤道。
“别提了,圣上是个病秧子,一点黄巢的气魄都没有,当年黄巢起义一鼓作气,轰轰烈烈,可惜亡唐者黄巢,而黄巢不能有唐。”一旁皮肤黝黑身材壮实的大汉说完将碗里的酒一仰而尽。
“哎?这话可能不乱说,搞不好要掉脑袋的。”瘦子提醒道,“怕什么?要不是逃到了这边陲小镇,我们早就充军战死了。”胖子满不在乎的摆摆手。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黄巢是够倒霉的,有头脑有野心就差了点运气。”一个眉目剑星,身着赭色缺胯衫,身形矫健的少年突然走近,最特殊的是他垂手过膝,整个人英气逼人,他顺势在胖子旁边坐下。
比他清瘦的郭安时也凑热闹挤了过来坐下,“文仲,你天天就知道打打杀杀,黄巢少有诗才,他五岁时,父为菊花连句,翁思索未至。
黄巢却应答:‘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他可谓是天赋异禀,从小就显示大将帝王风范,只是成败在人也在天。”
此时的黄巢仿佛不再是那个令人害怕的食人魔,也是个有远大抱负的大唐少年。
少年说起故事来,原本清冷的眼睛里变得光彩熠熠。
“你天天就文绉绉的,为何不去考功名?这个世道,弱肉强食,武力比讲道理有用的多。”郭文仲说着就捏着他的脸,佯装嫌弃道,“你看瞅你的脸每天脏成何样了。”
郭雀儿和郭安时从七八岁便住在一起,当初也是一张床上打滚的好伙伴,但是郭雀儿从小好动,身强体壮。
而郭安时爱东瞧瞧西瞧瞧,读《春秋》,听音律,碰到各色商人旅人,特别是说书人,一定会凑上前交上自己的饭钱听上几个故事,人是瘦弱了一点,肚子里的故事却越堆越多。
“两位爷儿,我是叫你们去收拾桌子的,怎么还坐下商讨起了要掉脑袋的大事,是嫌脖子上脑袋多吗?”婆婆插着腰,嘴里骂骂咧咧。
郭文仲和郭安时你推我搡地老老实实去擦桌子了,“你说我是二掌柜的,怎么也要和你一样干粗活?”郭文仲小声问郭安时。
“你看看脖子上纹的鸡,要不是你才十四岁,别人还以为哪里来的土匪呢,还二掌柜的,这里除了婆婆,都是下人。”郭安时用拿着抹布的手使劲戳着郭文仲脖子后面的纹身。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那不是鸡,是雀!”郭文仲抡起胳臂,对郭安时使出了锁喉招式,没敢用力,倒是蹭得郭安时脖颈痒痒的,在那“咯咯咯”地傻笑。
此时孔锦徐徐从楼上走下,没有戴面巾的脸庞肤若凝脂,目光流转,雪白干净的长裙轻轻拍打着杏色的靴子,一步一步,和周遭格格不入。
郭文仲正巧抬头瞄到,“莫不是画本里走出的仙女!”他心里暗暗惊叹,手上一松,放开了郭安时,装作得体的样子,跨步迎上前去,笑嘻嘻道,“姑娘是才入住的吧,我是这里的二掌柜,姓郭,名文仲。”
郭安时打心里瞧不上这个见色忘友的郭雀儿,便跟上前打趣道,“他叫郭雀儿,姑娘您要是觉得长,就唤他雀儿。”
郭文仲捏紧拳头,却听见孔锦缓缓道“郭雀儿这个名字好,我记住了。”孔锦低眸看着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觉得傻得有些让人怜爱。
不过少年就应该这样,青涩明朗,时而率真,时而孤勇。
“还望姑娘不要和这两个小崽子一般见识。”婆婆扭腰走近,脸色有些阴沉。“最近西州乱得很,姑娘还是早日回中原吧。”
孔锦苦笑,天大地大,自己居然在哪都是被划清界限的人,连这个偏远的走马川也是。
这回,她偏偏要逗弄下这几个人,她缓缓穿过众人,“一个老妪带着两个孙子,在远离朝廷的走马川开客栈,偏偏这客栈来往的人都是汉人。这让我想到最近西州人议论的,归义军是姓张还是姓曹。”
孔锦这一路走来,河西归义军的传闻还是略知一二的,当初张议潮奔走起义,成立归义军,收复十一个失地,之后唐廷因惧怕他威胁皇权,把他扣押在长安,转其的侄子张淮深来镇守河西各州。
之后张家归义军被人篡位,被屠满门,现在改姓曹了。这一路经过凉州,瓜州走到西州,都是在议论归义军该姓张还是姓曹。
“姑娘可知在走马川打探别人的底细,也要付出相对应的代价的。”婆婆哗啦一下把碗筷推到一边,把脖子上挂的抹布狠狠摔在桌子上,客栈里突然安静得可怕,屋外的风呼呼作响。
“咦?归义军来走马川了。”郭安时突然望向窗外打诨道。
“是啊是啊,婆婆,我看到金色铠甲的士兵了,”郭雀儿配合起来,哄着婆婆往窗边走。
待到两人走后,郭安时送孔锦走到老边年客栈门口。
“姑娘,我们客栈亥时就关大门了,子时之前回来可以走侧门,寅时还没回来的人大抵是回不来了。”他倚在门口,掸着前襟的西沙,似是漫不经心。
孔锦突然莞尔一笑,听出少年话里警告的意味,“我对走马川的人都没什么兴趣,刚才也就是逗逗你们家掌柜的,请告之她我不会打这家客栈主意的。”
“婆婆和我并没有亲缘关系,只是在我八岁那年,收留了快饿死的我。郭雀儿是她的孙子,我们就是如此平平无奇,至于为何留于走马川,约摸是因为这里天地广阔,人可以变得心胸开阔。”郭安时轻轻帮她推开大门,一改平时笑颜示人,无比认真的说。
“姑娘若是想知道这些,我便告诉你罢了。但是在走马川,姑娘还是守这里的规矩比较好,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不太好的过往,才逃到这里想重新开始,不问别人痛处,是走马川人的信条,大约是每个人都想有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才会对彼此都很宽容。”
“那甚好,这个地方正合我意。”孔锦瞧着眼前这个看似温润,骨子里却倔强的少年,双眼被外面的风沙吹得有些睁不开眼,“我姓孔,单名锦。我们交换了消息,就互不相欠了。”说罢白靴入沙,往茫茫大漠走去。
风一下灌满长裙,细沙在脸颊上跳舞,孔锦回望身后灯火通明的小破客栈。古有世外桃花源,武陵人捕鱼而生,不问朝堂偷闲一生。今有走马川,漫漫黄沙遮住过往,每个人都可以脱胎换骨。
若真能如此,自己如同被凌虐的弱小马匹一般的过去,是否可以在此掩埋。
1.河西走廊:XJ与甘肃交界,地形狭长,被称为走廊。
2.景云二年(711年),唐朝在凉州设立河西节度使。河西节度使是当时的十大节度使之一,也是唯一一个同时面对西、北两个战略方向的节度使,统辖凉(今武威)、甘(今张掖)、肃(今酒泉)、瓜(今瓜州)、沙(今敦煌)、伊(今哈密)、西(今吐鲁番)等7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