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锦让家仆备好去往东都洛阳必需的干粮和衣物,自己在将军府门口四处张望。
此次迁都,涉及到的人员众多,很容易发生纠纷和伤亡,就在孔锦苦恼怎么出城之时,看见林安时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举步维艰地走来。
“你跟随李存勖一行人赶紧离开长安吧,我同他说好了,他会护你周全的。”林安时被汹涌的人挤得前进不得。
“那你不走吗?”孔锦隔着行人着急问道。
“我要入宫一下,我的娘亲还在大牢里。”林安时被人群挤得后退了几步。
“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我同你一起去。”孔锦立即说道。
林安时施施然望着她,“这个时候你不离开,错过了李存勖一行人,后面就很难离开了。”
“那你呢?你怎么走?”孔锦踮起脚尖。
“别管我了。你还记得你在阴地城叫我忘了你吗?你看我做的多好。这次换你要把我忘了。”林安时湖泊般沉静的眸子,让她想起那年冬天,他们在城门缝中最后的对视。
“这是我不得不走的一条路,你不一样。”说罢林安时温柔地笑着,眨了眨眼,决绝地转身。
“那你怎么办?”孔锦慌忙伸手去拽他的衣襟,冰凉的布料在手中滑过,只是扯乱了林安时胸口的衣襟,一个晶莹剔透的东西慌乱中掉落,林安时转身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孔锦心情复杂地蹲下想拾起落物,一个浑身通透的白色玉簪静静躺在地上,和当年自己在沙漠商队,为了帮他送信,抵押掉的那个一模一样。
孔锦泛白的指尖紧紧握住白玉簪,眼角有什么东西悄然滑落。
“那你呢?”
“那你呢?你的人生呢?”她哽咽着一遍遍重复。
人潮汹涌,孔锦的呢喃淹没在鼎沸人声中。
原来他早已把,当初自己抵押的白玉簪,从商人那里赎回,这五年来一直带在身上,却迟迟不肯告诉自己。
不是说把我忘了吗?
耳边是嘈杂的人声,孔锦的心像一壶沸腾的水,七上八下,又闷得厉害,你终究是让我难过了。
等到李存勖赶到将军府时,见到孔锦垂着脑袋,像一朵萎蔫的晚春桃花,也不愿意同他说话,只好吩咐下人好生照顾起将军府的人,与他的马车一前一后往城外赶。
昭宗李晔的马车行在最前头,像一匹绝望的野马,以无法挽回之势,奔向洛阳。
李晔虽然命运不济,但他登基之后,一直想要奋发图强,振兴基业,只是屡次努力都终归失败,最终难以挽回大厦将倾之势。无人救皇室,他只能自救。
因此,在离京之前,他向淮南、西蜀、河东、凤翔等藩镇分别发出密令求救,希望能够有人能站出来,拯救即将危亡的大唐。
然而,那可是刚刚打趴河东、屠了淄青、弄残凤翔的朱全忠的军队,天下群雄,又有谁敢真的站出来,去为唐室主持公道。
当昭宗李晔车驾至华州,百姓夹道欢迎,高呼万岁。
李晔上前低泣说道“不要再叫万岁了,朕再也不能当你们的君王了!”转身又对他的侍臣说:“朕今漂泊,不知竟落何所。”
他转而对左右侍从说:“民间有句俗话,‘屹干上冻死麻雀,为什么不飞到别处?只因为生长的地方才有欢乐。我今天漂泊流亡,不知道落脚哪里。”
说罢李晔泪如雨下,打湿了衣襟,左右两边的侍从不能抬头。
夜里众人留宿客栈歇息,几天的疲惫似乎被一顿丰盛的饭菜给驱散。
李存勖用膳后走出客栈活动手脚,远远便瞧见孔锦依旧在往长安城的方向眺望。
安时的消息一点也没有,不知他现在身处何处?
孔锦凝神地望着,想着几日前长街上分离的那一幕,就不由得惆怅起来,什么时候自己也变成了文人骚客笔下幽怨的女子了,她不禁在心里自嘲。
“别看了,多看一眼,他也不会来。”李存勖不知何时走近,一双桃花眼细细打量着孔锦。
“是呀,这么远,能瞧见谁呢。”孔锦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那一闪而过的心痛没能逃过李存勖的眼睛,他怜惜地伸手帮孔锦拨了拨挡住双眸的碎发。
“我希望大人不要再做这些有的没的。”孔锦本能地低头躲闪了一下,“若只是多心,何苦虚张成情。”
李存勖的手并未收回,反而冷笑着。“什么叫有的,什么又叫做没的。是不是他郭安时做的都是有的,我做的都是没的。”
“你为何要和他比?”孔锦一听到安时,心里又变得乱糟糟的。
“就因为我比他晚认识你一个月?”李存勖眉头紧皱,眯着细长的眸子不愿去回忆走马川的一切。
“三太保,小女子心里一片贫瘠,即使种下了种子,也开不出花。”孔锦见李存勖非要问个清楚,第一次坦坦荡荡回答他。
“你这般百般纠缠我,不过是嫉妒心作祟,把攀比当作了心动。”孔锦轻轻抬眸。
“孔锦,你对我可真狠。就像一味药吊着我。这种嘘寒问暖也得不到,威逼利诱也得不到的感受,真让我着迷。”李存勖眯起桃花眼,微微撅起嘴,一脸享受的样子,“但是我警告你别太过分,握不住的沙,你不怕我扬了它?”他突然睁开细长的眸子,眼神阴鹜。
孔锦像是看穿了他的把戏,“随三太保处置。只怕我也是三太保想摘下的一支鲜花而已,谁又会考虑鲜花会不会痛。”
孔锦对林安时和郭雀儿都如小时候那般亲昵地唤着名字,而此时,孔锦一口一个三太保,像一把刀一下一下剜着李存勖的心头肉。
“明明是我们四个人在走马川相识,为什么偏偏只有我。”李存勖的眼眶发红,眼神像一个受了伤的野兽。
“如果你还同我做回故交,我便不会对你如此。”孔锦稍稍心软道。
“孔锦,别急,你以后有的是机会和我做交易。”李存勖戏谑地笑着,背手走远,心却像跌入了深深的谷底。
李存勖五年前在走马川身陷入流沙,起初他还挣扎了几下,却发现越陷越深,便不敢动弹,只能怒骂“李存信,你这个乡野村夫,你这狗贼。等小爷我回去定扒了你的皮。”
渐渐,沙子没过了脖颈,时间像酷刑一刀刀在凌迟他的希望,活下去的信念已经鲜血模糊。
李存勖缓缓冷笑道“这卑鄙的世道,罢了罢了。”他平静地闭上了双眼,静静感受自己一点点下沉。
在灰暗夜色里,身子像被一个巨兽一点点吞噬,沙子慢慢没过了他的嘴巴和鼻子,胸腔像要爆炸,他想起了那个严厉却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还有怕自己太累了,总偷偷帮自己的娘亲。
不甘的泪水想夺眶而出,而已经堆积到眼睛的沙子却缚住了自己的双眸,要是,要是能活下来,那该多好。
脑子里已经模糊一片,就在快要晕厥之际,一双温暖的手拉住了他的手臂,迷迷糊糊之中自己已经被拽回了地面。
有个人毫不嫌弃,细心地为自己清理口鼻里的沙子,温柔地抚过他的额头,原来世间还有温柔待自己的人。
李存勖吃力地睁开眼,看到一袭降红色浴衣的少女,跪坐在自己身边,五官清丽秀雅,乌黑的秀发被风吹得像张牙舞爪的枯树枝。
要是换做以前,自己一定早就戏谑嘲笑了,而此刻竟觉得她娇憨顽皮,像一朵远离尘世纷争,静开在池塘里的粉嫩莲花,美得让他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