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江雾

汉江市的冬雨淅淅沥沥的却总带着股阴狠劲儿。鞠子平把冲锋衣拉链拽到下巴,还是没能挡住顺着汉江飘来的湿冷。

手机显示下午四点十七分,江汉市解放大道已经堵成暗红色的血管——离除夕还有三天,跨江大桥上的车流正把返乡人群泵向四面八方。

“大平哥!”外卖箱撞开雨帘,穿着明黄色雨披的骑手单脚支着电动车,“民生路那单热干面又超时了,帮个忙噻?”

鞠子平接过还在发烫的包装盒,芝麻酱的香气混着萝卜丁的酸辣味从缝隙里钻出来。

退伍后,他在这座火炉与冰窖交替统治的城市找到了新战场:仪表盘就是作战地图,超时警告音是冲锋号,而此刻黏在保温箱底的鸭脖子外卖单,是来自汉正街老饕们的顽固勋章。

跨上重型摩托时,后视镜映出江汉关钟楼的尖顶。这座灰青色建筑像块生锈的怀表,指针永远卡在1924年英国建筑师划下第一道蓝图的瞬间。鞠子平拧动油门,雨水在防滑轮胎纹路里碾成细碎的银河。

民生巷的筒子楼里藏着家传奇面馆。鞠子平摸到三楼铁门时,听见屋里传来新闻播报:“...我市新增五例狂犬病疑似病例,专家提醒市民避免接触流浪动物...”门缝中溢出的水蒸气里漂浮着碱水面特有的麦香,还有种若有若无的腥味。

“是小鞠师傅吧?”裹着珊瑚绒睡衣的大妈拉开门,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面粉,“真是怪事儿,我家老头昨天送完货回来就发烧...”她突然弓腰剧咳,指甲在锈蚀的铁门上刮出刺耳声响。

外卖盒交接的瞬间,鞠子平看见大妈虎口处结着暗红痂皮。前些年在舟桥部队参与抗洪抢险时,他见过被洪水泡发的尸体上有类似溃烂——那是腐败菌丝在皮下织出的死亡地图。

摩托重新冲进雨幕时,导航提示音变了调。鞠子平瞥见手机屏上闪烁的异常提示:汉江二桥货运专用道突发管制。作为退伍汽车兵的本能让他调转车头,后座捆着的三箱周师傅鸭脖在颠簸中发出闷响。

货运站入口的探照灯刺破雨雾,鞠子平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长投在集装箱迷宫里。穿荧光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正在往“汉江冷链”的货柜上贴封条,高压水枪冲刷着地面积水,泛着油光的液体顺着排水沟汇入汉江。

“退伍证。”保安亭伸出的手背布满疱疹。鞠子平递过证件时,注意到值班表上的名字大多被红笔圈起,最后一个签到时间是六小时前。

货场调度老陈从雨幕里钻出来,橡胶靴踩在积水坑的声音像垂死者的喘息。“平子,你来得正好,”他掀开17号冷柜的瞬间,腐臭味混着冷气喷涌而出,“这批从江南来的腊货,三小时前刚检出沙门氏菌。”

鞠子平的头灯照亮货柜深处。成箱的腊鱼腊鸭堆到天花板,最上层的纸箱被撕开豁口,某种粘稠液体正顺着瓦楞纸的沟壑蜿蜒而下。在舟桥部队处理湄公河跨境走私案时,他见过被水鬼撕开的毒品包装——也是这种锯齿状的撕裂痕迹。

“检疫部的人呢?”

“全送去市传染病医院了。”老陈的口罩随着说话频率起伏,“说是集体食物中毒,可今早他们还在这啃了鸭脖子...”他突然扶住货柜门,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劳驾搭把手,我这老寒腿...”

鞠子平扶住老陈时,摸到他后颈肿大的淋巴结。前些年在滇南边境巡逻时,被蜱虫咬过的战友也是这样,在篝火旁突然开始抽搐。

手机在防水袋里震动。鞠子平划开通话键的瞬间,妹妹带着哭腔的东北话炸响:“哥!爸从早市回来就咳血,社区医院说是重度流感...”背景音里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还有种类似野兽低吼的喉音。

“先把门反锁!用冰箱堵住...”通话戛然而止。鞠子平盯着屏幕上的“林春”二字,喉结滚动着咽下冰凉的恐慌。两千三百公里外,松江边的雾凇应当正挂满枝头,而不是被血染成红珊瑚。

老陈的对讲机突然爆出电流杂音:“所有人员注意!三号检疫站发生暴力冲卡...”惨叫声混着金属撞击声刺破雨夜,鞠子平看见百米外的办公楼二层,有人影撞碎玻璃坠落。那具躯体在接触地面的瞬间扭曲着爬起,左腿腓骨刺破裤管支棱在外,像具被顽童扯坏的木偶。

“快走!”

老陈突然发力把他推向货运通道,“开我的油罐车!”一串钥匙塞进掌心时,鞠子平触到他掌心溃烂的皮肉。三十八年前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老兵,此刻眼中燃烧着熟悉的决绝——那是誓与阵地共存亡的人才有的眼神。

油罐车撞开拦阻杆的瞬间,后视镜映出地狱图景。穿防护服的检疫员正扑倒奔跑的工人,防毒面具的呼吸阀卡在对方咽喉处。更远处,十七号冷柜门在剧烈晃动,成箱的腊货倾泻而出,在雨水中蒸腾起诡异的粉红色雾气。

汉江二桥的霓虹灯牌在雨中晕成血团,鞠子平猛打方向盘避开逆行车辆。一辆公交车歪斜着撞上隔离墩,车窗爆裂处探出半个身子,那人颈椎弯折成直角,却仍在用头撞击车顶逃生窗。

车载广播突然插播紧急新闻:“...请市民居家勿外出,军方已接管天河国际机场...”伴随着播音员颤抖的喘息,背景音里传出密集的枪声。鞠子平把油门踩到底,轮胎碾过散落的行李箱时,颠簸感让他想起在滇南雷区排爆的岁月。

手机在副驾座上疯狂震动。鞠子平用余光瞥见家族群弹出的视频:林春市火车站候车厅,安检仪正吐出扭曲的人形,穿貂皮的大妈用GUCCI包砸碎消防栓玻璃。妹妹最后发的定位是松江中路399号,附言写着“哥,它们好像会装死。”

油罐车冲下匝道时,鞠子平看见了汉江市的最后一面日常。永和豆浆的LED屏仍滚动着“年夜饭套餐预订”,无人看管的热干面摊前,芝麻酱沿着塑料桌布滴落,在积水中聚成金色的湖泊。穿睡衣的男人正趴在摊位上啃食着什么,听到引擎声猛然回头——他的下巴挂在前襟,牙齿间还咬着半截鸭脖。

当油罐车撞飞路障冲进沿江大道时,鞠子平在雨刮器摇摆的间隙看见江面漂着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失控的游轮撞上了鹦鹉洲大桥,燃烧的船体照亮了江底沉眠六十年的“中山舰”残骸。在这座饱经风霜雨雪的城市,历史总是以最血腥的方式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