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袅袅飞雪满昆仑,风吹碎玉没蹄声。
一夜霜降,风雪染林,银裘裹山,天地之间人鸟声俱绝,唯剩雪山脚下两点人影,一红一白,对峙分明。
风雪无声,很快落满白衣少年肩头,但被一把青色骨伞轻轻遮去。
执伞之人一身红衣,骨节分明的手上握着一只白玉洞箫,开口问道:“果真要走?“
眼前人一顿,随即点了点头。雪花在他眼底打下一层圈影,似有万千风华,却又无端落寞。
一声叹息轻轻落入风中,微暖的温度便自那人的手传递过来,他一愣神,手中便多了一只洞箫。
那洞箫通体剔透,莹白如雪,触手冰凉,正是由那人一刀一斧雕制而成。
他握着手中物什,久久不语,末了,淡淡开口:“子懿,此去一别,若他日相逢......“
他望向那人的眼睛,语气顿了顿,接着道:“我定为你吹一曲玉箫,可好?“
那人闻言一笑,眉眼如红梅绽开,明艳灼灼,他回道:“好,那便一言为定。”
风雪似乎大了,转眼便淹没了远行之人的身影。
覆满白雪的山阶上,红衣少年回头,望向远处,天地一片渺茫....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一)
京城街道上车马飞尘,有辘辘之声自远处传来,缥缈如梦。市巷里人如流水,挤满茶馆酒肆。
大街小巷,酒楼商铺,到处贴满了官府的布告。
过往行人们围驻在公文前议论纷纷。
“哎!你们听说了吗,近日发生了一件大事。“
“怎会没听说啊,这镇南王叛乱的消息都传遍京城了!“
“可不是嘛,今儿朝廷上都乱成一锅粥了,急急征调了两万精军前去平息叛乱。“
“说来奇怪,这镇南王近年来为大梁立下了不少战功,且前几日南疆战乱刚刚平定,皇上还让他接管了南军虎符,这个时候怎么说反就反了?“
“这哪是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能知道的啊,何况皇上下了死令不准随便议论,明摆着是要把这事强行压下,咱就都惜点命吧。“
“可我听说......“
话音未落,街头那边一群身着官服的巡卫就嚷嚷着往这边来了,众人只好纷纷散去。
日头很烈,空气中滞留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气味,无端让人心头惴惴不安。乌云像密不透风的网,重重叠叠地压下来,顷刻便笼罩了整个帝都,天地变色。豆大的雨滴砸下来,从刚开始的稀稀疏疏逐渐加大攻势,打得人措不及防。
街上人流散了个干净,有几个没来得及在雨势加大前赶回家的,只好躲到茶馆里,等家里人打伞来接应。
小伙计连忙到门外招呼客人。这时,他注意到,一个戴着斗笠的青衣道人在雨幕中缓缓走来。
雨幕中看不见那人的面容,只觉那人身量高挑硕长,一席青衣穿在他身上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清隽,走起路来不疾不徐,悠然出尘。
那人走向那贴着官府公文的墙面,走近了,在雨中立定,久久地,叹息了一声。可惜雨太大,这一声轻轻的叹息也便被埋没在雨中了,徒留了那天地间急促的风声。
那青衣道人抬手拉了拉头上的斗笠,似乎低语了一句什么,然后转身便没入了大雨中,再没回头。
雨水铺天盖地席来,风声,雷电声和黑暗的夜色纠缠着,像沙场上厮杀的战马,啾鸣不止。
茶馆里的客人差不多也快走完了,就剩下稀稀疏疏几个人还在等着雨停。茶馆老板困的两眼直打架,又不好下面子赶人,只好苦苦煎熬,心里催促这雨赶紧下完。
小伙计正在门外上灯笼。夜风吹过,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打出一圈明晃晃的光。不知从哪传来一声玉箫,带着点凄凉的味道,轻轻柔柔地跌入人耳中。仔细一听,像是送别时吹的《杨柳亭》。
小伙计忽然想起刚刚的那个青衣道人说的话。
好像是:杯尽玉津,旧亭人终究散了个干净....
(二)
乾化六年,甲丑日,子时。
王府静悄悄的在夜色中屹立着,几盏灯笼被风打得颤颤巍,几欲明灭。
一阵夜风吹过,寒凉彻骨,当值的守卫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搓了搓冻得发青的双手。
“你说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明明忌惮咱们王爷的兵权,这次还要把南军交给他,这不是更不让他放心了吗?“一个门卫呼了一口白气,问道。
“这我可猜不着。“另一个门卫瞥了一眼身旁的同伴,悄声回道,“我们做手下人的,当安守本分就是了,圣上的心意岂是我们这些小人可随便猜测的,仔细着落了人口实,小命哪天就不保了。“
先前开口的那个门卫只好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便不再说话了。
这时,一阵大风突起,扬起地上的落叶尘土,迎着面打来。门卫们下意识地伸手挡住快打到眼里的灰尘。就在这一瞬,无人注意到,一个身影轻轻一跃,悄无声息地越过了王府的高墙。
王府里回廊曲折,小径通幽,月色映昭着松柏竹叶的影子,像水中的藻荇一样纵横交错重叠在一起。庭院深深,静寂无声。
王府早过了掌灯的时辰,众人都歇下了,唯有主人寝居里还亮着一盏微弱的灯光。
火光打在窗户纸上,映照出两个硕长的身影。
屋内,镇南王闵郁正在给刚刚深更半夜翻墙进来的人倒茶,无奈道:“师傅,您老人家下次可不可以选个正常一点的方式来看望弟子。“好歹也像正常人一样敲个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家里进了贼。
沈鹤不以为然,毫不客气地接过茶盏,小啜了一口,嫌弃道:“你这地方也忒难找,弯弯绕绕的,都把我转晕了。还有,谁是老人家,你见过长得这么英俊的老人家啊!“
豆大的灯光打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衬着他的眉眼越发俊美,一点都看不出这是个年过五旬的人-一当然,如果他不开口的话。
“别扯这些没用的,我来找你是有事要问你。“说到此处,他脸色一凝重,正色道:“皇上这次的决定,你应该心里都有数,你打算如何?“
闵郁淡然的笑了笑,回道:“他已对我失去了信任,想借此次攻打南疆削了我的兵权,恐怕我这一去是有去无回。“
沈鹤难得没有发牢骚。他幽幽叹了一口气,望着雕梁画栋的屋顶,一时陷入了沉默。思绪似乎一下子到远方,他看到一桢画面:一棵百年大树下,两个少年和一个青衣道人四仰八叉地仰面躺在草坪上,风吹过,少年人青涩的笑声便随着飘散去了,唯剩下那些抓不住的的岁月,在时光里碎成一地。
往事不可追。
灯花噼里啪啦的响了一声,打破了这两厢无语的静寂。
沈鹤叹了一口气,“你这是何苦。“闵郁喝了一口茶,久久无言。过了一会,他才问道:“师傅可还记得您给我的训诫?“
沈鹤顿了顿,点头道:“自然记得,那时我说你心思太执拗,容易误入歧途,便送你一句:人世多难,诸恶莫做,生于世间,要无悔于天地,无愧于本心。“
闵郁放下手中茶盏,说道:“我一直记得这师傅您说的这句话。男儿生于世间,自当是要为黎民百姓,为江山社稷而死的。死不可怕,我只怕这一生愧对天地人心,白白辜负师傅的教诲。”
“南疆此次暴乱,必定祸及两边百姓,朝廷虽不缺将帅,却大部分都只是些武将世家子弟,没上过战场。且如今朝廷之内奸佞当道,官官相护,地方贪官污吏不下其数,私下搜刮民脂民膏,克扣军需,引起地方军民暴乱。今年南方水患,百姓颗粒无收,朝廷振发粮饷救济灾民,国库越发空虚,能供给军队的粮草越来越紧张,军营里人心惶惶。若我不去,只怕会给那些个别有用心之人钻了空子,到时候内忧外患,就不只是暴乱那么简单了。所以这次,我非去不可。“年轻人语气坚定,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他有些惊讶的望着眼前的人,久久没有言语。
岁月像一把锐刀,无声无息地削去了少年人的棱角,他一眨眼,眼前的少年一下子就长大了。
相逢意气,举杯畅饮,都仿佛已是昨日。
人生春去秋来也不过匆匆数十载,功过留名,干秋之后也不过是青史上的一粒沙尘,风一吹便被人遗忘了,谁还会记得那一世英名呢?
古来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沈鹤心里一时有些感慨,自己两个徒弟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还有一事.....“闵郁顿了顿,接着道:“想请师傅帮忙.....“
只见他在袖子里翻了翻,拿出一只白玉洞箫。那玉箫做工极为精湛,镂空的花纹,雕刻着一株腊梅,边缘一根细小的红穗穿过,虽小巧,却不失典雅。他静静地看着那支玉箫,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轻轻笑了。
“请帮弟子给那人带句话,就说.....”他把玉箫放到沈鹤手里,对他低声说了一句话。
沈鹤愣了一下,思索片刻,有些不甘心地追问道:“就这个?没别的了?用不用我帮你解决点什么叛党贼子什么的?”
“.....“闵郁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无力回道:“没了,师傅您老人家就消停点吧。“
沈鹤还想再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又噎住了。过了好久,他也只是站起身轻轻叹一口气,便像来时一样,轻轻一跃,穿过层层高墙,隐入了夜色中。
此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翻墙的毛病。
闵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在房门前站了很久。最后,他轻轻笑了笑,对着沈鹤离开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你,师傅.....
(三)
南疆一战尤为惨烈,朝廷几乎精锐尽折,十万大军仅剩三万。
无数的尸骨为王朝撑起了一片太平。只是那些留在南边的将士们,成了家人心中永远不能愈合的伤疤。
镇南王立下大功,皇帝下旨,册封其为镇南大将军,于帝都设宴,亲自为将士们接风洗尘。
可在回京的路上,镇南王不知为何突然起兵叛乱。
消息一经传出,朝廷立刻派兵前去镇压。战火一路烧到夔洲,所过之处,硝烟四起,滚滚烽烟遮住大半天空,一时竟分不清白昼黑夜。
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永远也忘不了,那血流漂杵,如人间地狱的场景。
这一仗整整打了五天,双方都元气大伤。叛军人数虽少,但都是经历过生死之战的人,一只脚早已做好了踏进鬼门关的准备,自然不怕拼命。朝廷大军虽是精锐,但这几日也损耗过半,兵力上已不太占优势。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就这样僵持了三天。
最后一天的时候,叛军的城门打开,身穿白色盔甲的镇南王孤身一人走了出来。
出城后,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向朝廷请罪,承认叛乱一事从始至终为他一人所谋划,与城中将士百姓皆无干系。
第二件,上交虎符。
最后一件,自裁谢罪。
人们记得那天旭日如血,年轻的将军逆立在曙光中,举起手中长剑。那一刻,天光破晓,将军长剑划破黑暗黎明,发出一声悲鸣。
那一天,将军的鲜血染红十里黄沙,所过之处,如开满彼岸的曼珠沙华,浸了一地的血泪。
人们一时众说纷纭。
有的认为这镇南王是罪有应得,有的则认为,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只是少有人知道,在镇南王伏诛的消息传到京城时,年轻的帝王坐在明堂上,手中的玉盏忽然落地,碎了一地的残瓷....
(四)
镇南王一事最终尘埃落定。
朝廷经历了南疆一战再加上叛乱,元气大伤,为恢复民生,皇帝下旨实行休养生息政策,并减轻百姓赋税,免除三年徭役。百姓人人叫好,都道圣上英明。
又是一年除夕,一场大雪悄无声息的落下,覆盖了整个帝都。
京城里,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火红灯笼挂满长街,鞭炮声响彻不绝。入夜子时,烟花爆竹次第燃放,照亮了漆黑夜空,在这新旧交替之际,百姓们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来年能有个好收成。
烟花的碎屑飘落下来,一点一点,如夜空中纷纷扬扬的白雪,落满角檐。有人轻轻一拢,那一点点残屑便在他手中彻底消散,就像那些留不住的经年往事,都被大雪埋了个干净。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把手拢进袖子里,仰起头,任由雪花飘落进眼底,化成一幽深潭。
就这样站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转过身,对着身后屋顶上的那人说道:“师傅既来了,不打算来坐坐吗?”
屋顶上的人一愣,随即跳了下来。“多年不见,你小子还是这么精明啊。”沈鹤感叹道。
朱懿轻轻地笑了笑,“师傅多年不曾道访,还以为您老人家早忘了朕这个不入流的弟子了。“
沈鹤打量了一下四周,皱眉嫌弃道:“这皇宫也忒冷清,难道皇帝都是不过年的吗?”
朱懿怔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苦笑道:“故人都已不在了,过不过年也一样。“
沈鹤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在天地间孤零零的矗立着,带着点难以言说的苍凉,思绪恍然又飘到了十年前,倔强的少年一身落魄,跪立在茫茫大雪之中,请求他教他权谋之道。
那时他尚不知道,多年以后,当少年一步一步地走上自己当初选定的这条路时,也一点一点将自己的心永远的封冻在了那场大雪中。
也曾少年天真,许下豪言壮语,三两温酒谈论天下,只可惜人生无常,终究是世道易变,故人不再。
沈鹤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取出怀中冰凉的物什,递给眼前人。
朱懿一愣,一时竞忘了接。
那是只白玉洞箫。
精雕的梅花细纹,楼空的样式,一刀一斧,皆由他亲手制成。
他手指微微颤了颤,接过那支玉箫,仿佛回想起了那一年。
也是这样的大雪,那少年站在茫茫雪原上,对他轻轻一笑。他说,将来他做皇帝,他便做那镇国大将军,帮他守万里江山。那笑容如冬日的暖阳,透过皑皑白雪,融化了他心中封冻多年的冰湖。
那一晚,沈鹤告诉他,当年的叛乱,其实是因为当时军中的叛徒传递出假消息,扰乱了军心。当时军队本就对皇帝突然改变的态度疑惑不已,又加上有心之人的挑拨,军中将士笃信皇上会趁南军兵力大损时将其斩尽杀绝,于是私下反了。当闵郁发现时,两军都已杀红了眼,成了覆水难收之势。为了保下众将士和百姓的性命,他只好一人将罪责全力担下。
他知道,来人是冲着虎符来的,所以在决定赴死之时,将虎符交还给朝廷,以防落入居心不良之人手中。
沈鹤还告诉他,从始至终,他都相信他会还将士和百姓们一个公道。
从始至终,他都相信他会是一个好皇帝,会给江山带来一片清明。
从始至终.....他都记得答应过要为他吹一次箫。
他托沈鹤给他带的最后一句话说:从始至终,不曾愧对天地民心,不曾辜负师傅教诲,只是到头来,终负了故友之约。
霜雪压断了那枝头红梅,落在雪中发出一声脆响,打破雪夜里一片寂静。年轻的帝王闻声,忽然落下一滴悄无声息的泪.....
(终)
乾化七年,皇帝下令,重新彻查镇南王叛乱一事。经过一番严查,终于将当年祸乱军心,窜掇军队叛乱者找出,其后还牵扯出大大小小一批乱党,一时间一网打了个干净,朝纲得以清肃重整。
镇南王蒙冤多时,终于得以正名,皇帝将其追赠为:靖国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