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迟迟没想到,昨天是新年前最后一次见沈淑仪。机构那边的主管亲自来做的交接,沈淑仪请了三个月长假,工作全都转给了柳迟迟。
说是长假,其实是停薪留职。新打的腹稿再次失去用武之地,柳迟迟有些愣神,她下意识询问:“这是准备开除的意思?”
“没,是她自己主动提的。”
“公司能准这么长的假?”
“她不一样。”主管像看孩子似的看了一眼沈淑仪,“知道神经外科唯一的那位女主刀是谁么?”
“知道啊,沈医生嘛……欸等等。”
“对,那是沈淑仪她妈。有她这层关系我们在这做什么都方便点。”
“啊?我们这是走后门吗?”
“别傻了,你看她给你这个机会走吗?”主管的白眼快要翻出眼镜框外,“别看她每天笑眯眯又健谈的样子,你们认识多久了,关于她家里的事情和你说过半个字吗?我也是偶然听说的。那毕竟是神外啊,又是她妈,万一以后有合作了,别的不多求,递文件的效率总能高点。”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她本来说要离职,我主动谈的停薪留职。”主管脸上终于露出一点黯然,“三个月可能还只是个开头。”
主管说快年底了,不好招人,希望柳迟迟撑住。
在看见沈淑仪电脑里两列文件夹之前,柳迟迟以为自己能撑住。
事实上她远没有沈淑仪游刃有余,也不敢主动打听各个研究者的行踪,五个项目砸到她头上,她恨不得买个巨大号购物车,拖着所有文件和辅材在医院行走。
有一天她寄出十四个快递,收件小哥笑着问她要不要办个电商用的批量寄件,量大从优。她根本没空搭话,埋头核对地址,半点不敢马虎。
中间她和何清见过一面。见面的头天晚上有个受试者出现严重不良反应,家属似闹非闹地抓着柳迟迟不让走,仿佛下一秒就要指着她骂起来。她只能上报完后在病房等到对方身体缓释,到家已经是后半夜。
拖着疲惫的身体和何清见面,饭还没上桌她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睡了接近一个小时,直到胳膊压麻带来的电流感传到小腿,她猛地惊醒,恰好对上何清的眼睛。
迷蒙的眼神和昏黄的灯光使此时的何清看起来也眉清目秀许多,柳迟迟看他眼角微微笑出的细纹都变得温和了,有一瞬间柳迟迟忍不住要感慨一句——慈眉善目。
很快何清开口,将她拉回现实:“最近蛮辛苦的吧?”
“还可以。”
“体力劳动是最无意义的,为此消耗身体换取的那点报酬更加无意义。你好好准备一下,下个月双方父母见一面,结婚后你就不用这么幸苦了。”
“真的还可以,我不用离职。”
“非要我把话说的这么难听吗?”何清皱着眉,仿佛在为柳迟迟的不懂事而烦恼:“如果你真觉得这份工作很体面的话,为什么连面对家人都要撒谎?”
柳迟迟张了张口,想解释为什么撒谎,甚至有一瞬间她甚至想将自己的过去和盘托出。但眼前人只是朝她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柳迟迟嘴边的千言万语突然戛然而止。
他们并不熟悉,相处时间短得还不如一个入组的受试者,仅仅是因为对方是相亲对象这个身份,甚至对方已经用她的一个把柄拿捏住她,她居然想要将自己苦苦掩埋的心事和盘托出。
更何况,他绝无可能理解自己,他甚至不想多听。
只可能成为另一个把柄,或者他的谈资。
柳迟迟沉默地坐回去,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感谢对方的不在意,使她悬崖勒马。
何清已经吃完自己的餐食,他放下叉子:“我会告知父母婚后你会全心照顾家庭,这样他们不会在意你的工作。调查结果压在我这里,我不会让他们看到。见面时该怎么说,你应该明白。”
柳迟迟从对方眼里看见赤裸裸的“愚蠢”,对自己的。
再三拒绝,但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听一个男人“教育”自己,柳迟迟终究还是坐上了他的车。
到小区门口,柳迟迟扒在车窗边缘看,今天柳春红没有下楼。台风路过,卷着寒流入侵,老旧的小区穿堂风凌冽,她等不住了。
柳迟迟确认四方都没有柳春红的身影,快速下车,面向何清时脸色严肃:“我不喜欢你,这场相亲可以结束了。”
何清这次连头都没皱:“柳迟迟,你不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了。你唯一的优势只有年轻,拿乔对你来说没有意义。”
“我不喜欢你。”
“市场上买方才有资格谈喜欢,商品最重要的是包装并提升自己以期盼售出高价。”何清觉得好笑,以至于真的笑出声,年轻人的天真确实会使他疲惫的心里感到一种新鲜感,他又一次在心里原谅柳迟迟的幼稚。
“柳迟迟,你觉得自己是买方吗?”
车窗升起,何清离去。像他所表现的那样,毫不在意柳迟迟的回答。
柳迟迟突然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的不适感来自哪里,那是一种坐在跷跷板高处的悬空感。
她以为自己和对方是平等的坐在椅子上,实际上他们坐在跷跷板,而且自己坐在高处。
在旁观者眼里自己受惠于对方,被高高举起。
实际只有她知道,在这根板上她无法撼动对方分毫,甚至随时可能因为对方快速离去而猛地落向低点。
柳迟迟小时候玩跷跷板,对面的小孩突然从座位上离开,她猛地落下时尾椎骨撞得极疼,好多天无法坐下。因为不敢和母亲说,上课只能偷偷将小腿折在椅子上,左右换着跪坐,回家也站在书桌前写作业,大半个月她才逐渐好转。
那是她最后一次玩跷跷板,因为自己无法掌握高度而受伤使她对悬空感有一丝心理阴影。避免这种悬空感并不难,只是时隔多年,她再次感受到了尾椎骨隐隐的痛感。
他们不是平等的,何清也不需要平等的婚姻。
柳迟迟没有谈过恋爱,只在学校里看过几本青春小说,那些盛大的、荒诞的、美妙绝伦的、反目成仇的爱情和友情都和她毫无关系。
她的青春孤零零的。
她只幻想过。
她终于长成了能够光明正大的谈论爱情的大人,她以为相亲是为了培养感情,可爱和爱是不一样的。
原来相守一生的两个人,是不需要相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