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迟迟大四开学进入二院的药剂科实习,迄今整整十个月。
今天是实习最后一天,她在盘点处方单准备交接。辅导员的消息第五次弹出来:找到工作了吗?记得签署就业协议。
她看着手机熄屏,作为全班唯一一个没有签署就业协议的,辅导员对她格外上心,这关系着班级的就业率。
特殊窗口需要昼夜倒班,柳迟迟是唯一一个主动来的实习生。母亲告诉她工作要争取吃苦,要勤奋,要踏实肯干。
她的评语确实是踏实努力,带过她的老师都说她是最听话的一个。
但十个实习生,两个留任名额,没有她的名字。
“听话”不如“灵活”,灵活的人擅长主动提出问题,提前规避风险,会被老师夸张地称为“小福星”;也不如“热情开朗”,能够抚平大吵大闹患者的情绪,那是科室的社交达人。
那两种人会得到留任名额,但“听话”的柳迟迟只会得到更多的工作。
交接的药师看着她电脑上长长一列处方单,不耐烦地皱起眉:“这个,这个,还有这几个都是三天以前的了,还没取药。你没有联系一下吗?”
“已经联系过了,这几个说明天来拿,这个联系不上。”
“所以你要把这些工作都留给我吗?”
“对不起,”柳迟迟迅速道歉,忍让是她长期接受的教育,“我明天会完善它们。”
“你们实习结束了,我可没有让你来加班的意思。”
“我会和老师说是我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会收获别人的好脸色,柳迟迟看着药师的天色多云转晴,长舒一口气。
她和同一个家属院的孙莹一起回家,孙莹开车载她。柳迟迟手机屏幕亮着,上面全是辅导员的询问。孙莹无意间瞥了一眼,“找到工作了吗?”
“还没。”
“你妈知道这事么?”
“别告诉她。”柳迟迟一下子紧张起来,妈妈很在意她医院里的工作。在妈妈的交友圈里,医院是非常体面的工作单位,社会地位足以胜过离婚后父亲新家庭的儿子。用妈妈的话说,在社区搞服务的,哪有在医院治病救人的高贵。
书上说工作没有三六九等,但人心里有。
打开家门的时候,柳迟迟闻到了饭菜的味道,但今天并不是母亲休假的日子。
柳迟迟战战兢兢地坐到餐桌旁。
柳春红没动筷子,柳迟迟也没敢动。
“留任了吗?”
声音很冷,不像疑问句。柳迟迟心中警铃大响,在思考如何应对的空隙中,她尝试先缓和母亲的情绪:“还没出结果呢。”
“撒谎!今天是你们实习最后一天,如果不是我给你们辅导员打电话,你还要瞒我多久?你还学会撒谎了你?!你明明很聪明的啊,背诗比她儿子背得多,大学也考得比他好,他都进编制了,你难道要出去打工吗?”
“她儿子”,那个离婚后父亲新家庭的继子,一个比她还大两岁的男孩子,一个永远站在她面前作为参考线的人。柳迟迟和他素未谋面,但他出现在自己的每一个人生节点,像主观题的参考答案,她必须等于,或者超越他,才能在母亲那里得分。
“你知道我赚钱多幸苦吗?我在超市打工,每天精打细算,我连衣服都舍不得买,就为了供你读书,让你出人头地……”
这些说了无数遍的话再次重演,柳迟迟看着母亲身上的红色POLO衫,锁骨位置绣着“美好生活”,试探性地小声开口:“妈妈,我可以出去工作……”
母亲的训话被突然打断,她张着嘴,短暂地卡顿了一会,突然猛地一拍桌子,“你真想要出去打工?!”
多年的相处让柳迟迟明锐地感觉到,她惹怒母亲了。
她快速眨眼,想要判断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小心翼翼地解释:“我会努力进办公楼工作,当个白领,像你之前说的那样……”
“那是多少年前的话了,现在白领不也是打工的,你知道她儿子考了个什么?那是带编制的,能干一辈子不下岗!”母亲扯着衣服,“美好生活”四个字几乎要凑到柳迟迟脸上,“医院留不下来你就去打工,那公司不要你了,你要和我一样进超市卖菜吗?”
柳春红猛地一挥手,巴掌落到柳迟迟脸上之前,筷子筒先掉在地上,木制的筒身和筷子瞬间散开。
童年的阴影再次浮现在她眼前,她立刻趴在地上开始一根一根捡回来,她记得很清楚,八双十六根,一根也不能少,少了不能睡觉。
她从冰箱下摸索出最后一根筷子,洗干净放回筒里,摆在桌子上。拿出手机,调到微信界面,讨好地朝母亲笑:“我没骗你妈妈,你看我们的工作群,结束实习的同学都不在了,但我还在呢。你知道的呀,我在的窗口特殊,实习期也比较长。”
她此刻无比感谢那位药师,医院工作涉及多方隐私,离职即清退,但因为柳迟迟报告老师工作还没有完善,她还在群里。
柳迟迟调出多个群消息,看着实习群里发表的实习结束感言,工作群里不断刷新的沟通信息,柳春红脸上愤怒的红色褪去。她像变脸一样露出专属于母亲的慈爱怜惜笑容,伸手温柔地抚摸女儿的脸:“迟迟,你知道的呀,妈妈都是为了你好,妈妈这辈子已经完了,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样。”
神经质一般的生活。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在柳迟迟脑海。
桌子上的饭菜还在冒着热气,房间里是独属于六月的闷热,柳迟迟却感觉自己周身都凉下来,被汗水打湿的衣服紧贴着胸口,寒意透过皮肉撞进心里。
有时候柳迟迟会恍惚地觉得,母亲像在排演一场话剧,大起大落的情绪是她的表演方式,而自己是剧场的重要道具,需要最大化地烘托演员的情感。
而道具本身是不需要个人情感的。
反抗的道具会被当作坏掉的道具修理,就像她在小学时忤逆母亲,所以在夜晚被罚站门外一样。九岁那年楼道里忽明忽暗的灯是她的心理阴影,也是母亲的“修理痕迹”,将柳迟迟脱离掌控的步伐拨回母亲安排好的轨道。
没有听到她的回答,柳春红再次强调:“你要听话呀囡囡,妈妈只有你了,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柳迟迟蹭了蹭母亲的掌心,像一只温顺的宠物:“我会听话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