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石亨封爵因由

于谦一丝不苟地回道,“臣查阅旧档,宣德元年汉庶人朱高煦谋逆作乱之际,先帝睿鉴,特命定国公徐景昌、彭城伯张信专司皇城戍卫,遣安乡伯张安、广宁伯刘湍、忻城伯赵荣、建平伯高远分守九门,拱卫京师。”

“至正统十年,成国公朱勇上疏弹劾勋贵荒废武事,被劾者计有驸马都尉焦敬、石璟、薛桓,崇信伯费钊、保定伯梁珤、建平伯高远、忻城伯赵荣、安乡伯张安、永顺伯薛绶、清平伯吴瑛、平江伯陈豫、彭城伯张瑾、惠安伯张琮等十数家勋爵,非独焦敬、赵荣二人之过。”

“臣以为,汉庶人之乱较之也先犯境,其危害更甚,必是经过深思熟虑,虽然后来勋贵确有懈怠武备之弊,但若谓焦敬、赵荣全然不谙弓马骑射,恐与实情不符。”

于谦每奏一句,殿内的空气便凝重一分,孙太后的鎏金护甲在紫檀案几上划出的声响也随之愈发刺耳。

起初只是指尖无意识地轻叩,发出细碎而克制的“嗒嗒”声,仿佛在压抑着某种情绪,继而转为急促的刮擦,在光滑如镜的木面上留下蛛网般交错的浅痕,每一道都透着难言的焦躁。

最后随着于谦某句话音落下,孙太后手腕猛地一沉,“吱——”的一声锐响,锋利的甲尖竟深深楔入木纹,硬生生在御用紫檀案几上撕开一道寸许长的裂痕。

“老身明白了。”

孙太后突然抬起手,鎏金护甲的寒芒穿过屏风上斑驳的茶渍,直指于谦,“你就是故意的!专挑从前被成国公朱勇弹劾过的勋贵来执掌京营,处心积虑得要为郕王笼络人心!”

“先帝与皇帝在时,京营向来是由英国公张辅与成国公朱勇共同执掌,汉王之乱后,顾佐上疏要先帝保全功臣,先帝这才解了张辅的兵权,由朱勇独掌京营。”

“如今朱勇随驾殉国于土木堡,你便趁机在重组京营时大作文章,好让郕王坐收渔利!”

张祁一听,顿时吓了一大跳。

不对啊!

他分明记得,焦敬和赵荣这两个勋贵,在原本的历史轨迹里,根本未曾参与北京保卫战,更遑论与郕王有什么牵扯。

故而当孙太后因焦敬、赵荣之事责问于谦时,张祁始终垂首静跪,未发一言。

横竖历史早已证明,此二人无关大局,有或没有,北京城照样守得住。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于谦这番人事安排竟暗藏深意。

可为何于谦从未与他商议过此事?也未曾向他透露过半分?

是孙太后多心错怪,还是于谦早就在替他筹谋,却又怕他年少气盛,得意忘形,走漏风声,才选择刻意隐瞒?

于谦肃然道,“殿下,京营主将之选,历来以公、侯、伯三等爵位为序,择功臣外戚中才德兼备者任之。”

“成国公朱勇自永乐五年承袭父爵,历任各都督府要职,曾出任南京留守。”

“宣德元年随驾平定汉王之乱,宣德三年又率军出塞,于女直哈剌哈孙等处斩获甚众,先帝每巡边塞,朱勇必随侍左右。”

“至正统九年,更与刘僧监军出喜峰口,两败蒙古于富峪川、热水川,如此功勋,统领京营自然众望所归。”

“然自土木一役后,京中勋贵竟无一人能及朱勇当年之资历战功。”

“石亨虽骁勇善战,然至今仍为九边偏将,若骤然擢其统领京营,既无显赫爵位镇服诸将,又缺勋贵重臣辅佐襄赞,臣恐难以服众。”

于谦所言确实切中要害,纵观正统朝勋贵,成国公朱勇确实称得上是难得的将才。

虽说朱勇最后在土木堡折戟,但至少人家是努力拼杀到了最后一刻,比起那些临阵脱逃的软骨头不知强了多少倍。

孙太后的手渐渐收了回去,她也知道于谦说的是实情,只见她凤目微垂,沉吟片刻后突然拍案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个爵位吗?那就给石亨即刻封爵!”

“老身听你方才所言,这石亨在大同镇守多年,早该加封了,既有了爵位,由他一人统领京营岂不干净利落?何须再添焦敬、赵荣二人?又何必要那些闲散勋贵瞎掺和?”

“何况这石亨久在边关,想必火器操演亦不在话下,统管三大营绰绰有余!依老身看,这管事儿的一多,人多嘴杂,反倒误事!”

“今日你说要这般操练,明日他又说要那般布阵,还能练出什么好兵来?倒不如直接给石亨一个伯爵,将京营一应事务,尽付与他一人处置。”

张祁大为震惊,他倒不是惊讶孙太后的决断与史书所载分毫不差。

自他魂穿至此,这般“殊途同归”的戏码已上演太多次,历史轨迹每一次都能诡异地自我修正,兜兜转转得回归原处。

他讶异的是,孙太后在根本没见过石亨的前提下,竟能仅凭于谦寥寥数语的描述,就精准地嗅出石亨可堪为用的气息。

独掌京营兵权,这是何等厚重的信任?

更何况石亨甫一返京便获封爵位,这份恩宠简直令人咋舌!

孙太后这一手分明是在与时间赛跑,她要趁着郕王尚未正式登基前的最后权力窗口期,抢先将这份天大的人情做给石亨。

她心里很清楚,若等到北京保卫战之后论功行赏,这份恩情就要记在郕王和于谦头上,届时,京营必将彻底落入郕王和于谦的掌控之中。

但此刻抢先封爵就大不相同,毕竟郕王眼下只是监国,封爵这等大事,终究绕不开她这个皇太后的首肯。

张祁正自思忖间,孙太后却已放过了于谦,转而将目光投向他,连声唤道,“郕王?郕王……郕王!”

见他仍无反应,不由蹙眉斥道,“走什么神呢?清宁宫议政,岂容你如此轻慢?石亨战功赫赫,老身欲加其爵禄,你既为监国,当有主张,说说看吧。”

张祁心知此事断不能驳。

孙太后既已开口为石亨请封,若他执意反对,岂非在北京保卫战之前,便先与这位大将结下了梁子?

于是张祁回禀道,“臣适才思及户科给事中李侃所奏三策,正与今日军务相合。”

“其一,选将之道当不拘一格,宜令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自诸卫所及行伍中广选智勇之士,无论出身,唯才是举,试以弓马韬略,堪用者即刻超擢,使步将善守,骑将善攻,各展所长。”

“其二,今虏势方张,我军新败,新募军卒多市井浮浪子弟,未经战阵,恐难当大任,宜速请遣干练朝臣,速赴北直隶等五省,每府选练民壮五千,精训之后,择其锐卒二千入卫京师。”

“其三,虏骑来去如风,当以车阵制之,京城现有骡车千乘,刚猛迅捷,最宜为战,可列车为阵,步骑居中,车厢以铁索连环,内藏火器,外周刀盾,临阵则车为城垣,步骑居中,接敌则铳炮齐发,趁乱出击,虏退则纵骑追亡,诚为制胜良器。”

“李侃所奏三策,臣深以为然,已批交该部议处,今殿下欲为石亨请封,正与其‘选将不拘一格’之议暗合。”

“石亨本为良将,若加爵赏,必能更效死力,激励三军士气,臣以为殿下此议,实乃鼓舞士气、稳固军心之上策。”

孙太后眸光微动,当即明白了张祁的弦外之音,选将之事,外朝早已议定,她此番表态不过是锦上添花,只有郕王这个监国才能乾纲独断。

然而孙太后也未见愠色,大同传来皇帝为瓦剌“索赏”的急报时,她便明白于谦先前的预言已成现实,也先狼子野心,分明是要挟持天子为质,以图大明江山。

眼下这般情势,郕王继位,已是势在必行。

因为从法理层面上来讲,明英宗的问题可比宋钦宗要严重多了。

宋钦宗虽酿成靖康之变酿成奇祸,致使山河破碎、国耻深重,但金人废其帝位,将其降为“天水郡公”,变为金国勋贵,实质上已经等于正式解除了大宋臣民对他的效忠义务。

而明英宗不同,他仍是大明皇帝,只要这层法理关系依旧存在,天下臣民便不得不奉其诏令,正因如此,大同官员才不得不遵从“圣谕”,向瓦剌人献上钱帛。

也先此人,也比当年的金人更为狡黠,他不贪虚名,只求实利,始终以“臣属”自居,刻意避免获得废黜大明皇帝的资格。

大明若要破局,唯有另立新君,让成年君主占据法统之位,方能将君臣大义重新归正。

大同的事一出,彻底坐实了明英宗沦为瓦剌傀儡的事实,朝臣们便必定会拥立郕王继位。

除非孙太后威望卓著,令群臣主动“劝进”,请她临朝听政,但大明的祖制家法,显然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想通这一节,孙太后反倒释然了。

因而此刻她根本无意与张祁争锋,只要能牢牢掌控京营兵马,确保她那被俘的好大儿将来不致在暗处遭人毒手,于她而言便已是万幸了。

所以孙太后听罢张祁这番绵里藏针的应答,反而温言道,“郕王这些时日监国理政,老身瞧着,倒是比从前长进了不少,是愈发沉稳了。”

张祁见孙太后未加驳斥,于谦亦默然不语,便又进言道,“臣以为,选将不拘一格,是因为如今乃用人之际,若因边将偶有过失便行诛戮,未免失之严苛,恐寒将士之心,不知殿下以为然否?”

孙太后颔首道,“所言极是。”

张祁又道,“近日镇守居庸关都指挥佥事孙斌上奏,守备怀来署都指挥佥事康能及怀来、隆庆、龙门卫指挥、千百户易谦等,皆领军余挈家弃城来居庸关避贼,按律当治重罪。”

“《大明律》明载,‘凡守边将帅被贼攻围城寨,不行固守而辄弃去,及守备不设,为贼所掩袭,因而失陷城寨者,斩。’”

“‘若与贼临境,其望高巡哨之人失于飞报,以致陷城损军者,亦斩。’”

“‘若被贼侵入境内,掳掠人民者,杖一百,发边远充军,其官军临阵先退,及围困敌城而逃者,斩。’”

“然臣念及边关将士用命不易,不忍过苛,故已传令训诫康能等人,姑且赦其死罪,命其戴罪立功,仍率所部协防居庸关。”

张祁这一手,实则是汲取了明末边事溃败的惨痛教训。

自监国理政以来,他发现在封建社会搞“依法治国”是绝对不现实的。

朱元璋当年制定《大明律》时,为震慑群臣,将律法条文定得极尽严苛。

细究之下,几乎条条皆可论死,文武百官稍有不慎便会触犯律条,轻则下狱,重则灭族。

倘或当真按律行事,土木堡一役后,九边守将都该押赴刑部问斩,便是杨洪、石亨这等大将,非但难逃一死,更要株连九族。

可如此一来,只怕也先的大军尚未南下,朝廷自己就先斩尽了能征善战之将。

崇祯皇帝便是太过拘泥于律法,结果将卢象昇、孙传庭等忠心敢战之将尽数问罪逼死,反倒让左良玉、吴三桂这等心怀异志之辈坐大。

倘或杨洪、石亨生在崇祯年间,只怕他们的下场比之袁崇焕还要凄惨三分。

毕竟古往今来,为官为将者,岂能事事周全?

况兵者诡道,战局瞬息万变,纵使韩信复生,亦难保百战百胜。

然臣子有过,是严惩以儆效尤,还是宽宥以示恩典,是依律问斩,还是破格擢升,或罚或赦,或贬或赏,全在圣心独运之间。

这就是封建社会的“人治大于法治”,也就是所谓的“刑赏二柄,操之人主”。

“人治”有一桩好处,正因律法严苛,皇帝只要稍示宽仁,法外施恩,或减等论处,或特旨赦免,臣子们便觉皇恩浩荡,愈发誓死效忠。

故而张祁对弃城逃往居庸关的边将一律免罪,这般“施恩”之举在孙太后与于谦眼中是寻常处置,二人均未置一词。

然而张祁接下来的话却令孙太后勃然变色,“臣也已传谕守备居庸关都指挥孙斌及沿边诸将,近日圣驾亲征,所有御用器物,包括龙旗、御马、驾牌、旗号等物,尽陷敌手。”

“恐虏寇持此伪称圣驾回銮,胁迫开关,诸将切不可轻信其言,堕入奸计,务必运筹帷幄,奋勇当先,伺机出奇制胜,全力剿灭来犯之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