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祁头一回觉得,那道横亘在太后与外臣之间的屏风,是专为保护朝臣而设的。
他盯着屏风上洇开的茶渍,那泼洒的形状活像一朵狰狞的墨菊,这一下要是当真砸实了,非得叫人头破血流不可。
在没有抗生素的大明,莫说是破伤风,便是寻常伤口化脓,都足以要了人命。
孙太后摔完茶盏,竟先红了眼眶,她抽泣着,珠泪涟涟地拍案哭诉道,“老身实在想不通!皇帝他究竟哪里对不住你于谦了?值得你这般害他!”
“不就是正统六年的时候关了你几个月吗?后来不也没治你的罪吗?何至于你记恨至今!”
“老身也不说什么‘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大道理,可你要知道,正统六年的时候,皇帝他才十四岁啊!你十四岁时在做什么?怕是还在杭州府学里吟风弄月吧?”
“皇帝他十四岁就要扛起这两京一十三省的偌大江山,日理万机,哪能事事周全?自然难免有疏漏之处。”
“就为这点子旧怨,你竟要置他于死地不成?你堂堂七尺男儿,心眼儿怎么比针尖还小!”
张祁腹诽道,这天底下的娘亲护起犊子来,竟像是同一个先生教出来的。
横竖都是“孩子还小”、“不懂事”、“你一个大人不能跟孩子计较”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念叨。
几百年过去了,当娘的这套说辞逻辑就没变过。
孙太后拭了拭眼角,声音渐渐沉了下来,“再说正统六年那桩公案,老身着人细细查问过,李锡受王振指使弹劾于你,这事确凿无疑,老身也不是要替那阉竖分辩什么。”
“可皇帝当时若真有心整治你,何不直接将你下到诏狱?偏偏送去了都察院狱!你心里应当清楚,这两处牢狱,可谓是天差地别。”
“你当年若真进了诏狱,落在王振手里,你以为你还能像现在这般,四肢俱全地跪在这里跟老身说话?”
“再者说,依老身看,皇帝待你已是格外优容,李锡起初弹劾你时,皇帝本不欲追究,后来是因六科十三道御史跟着李锡联名上奏,前后两度交章弹劾,才不得不将你下狱。”
“科道官‘风闻奏事’乃是本分,你且细想,为何满朝言官皆要参你?莫非这六科十三道的御史,个个都攀附王振不成?”
“老身今日就与你说明白,根源还在正统三年,魏源举荐你改任副都御史任巡抚,镇守大同、宣府那桩事上。”
“当时都御史陈智因此弹劾魏源专擅进退大臣之权,二人在直庐内吵得面红耳赤,连皇帝都不得不亲自出面调停,命他们谨守臣礼。”
“后来李锡弹劾你时,陈智已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自然要跟着落井下石,可你莫忘了,当时的右都御史王文,却是你的同年至交。”
“你被关在都察院狱时,王文暗中周旋,提议让你罚款赎刑,若非如此,你以为你能在狱中这般安稳?”
“只是皇帝见王文这般回护,难免心中不悦,这也怪不得皇帝,毕竟为君者最忌朝臣结党。”
“其后,山西大旱,赤地千里,流民涌入河南,百姓联名上书为你请命,皇帝不也顺水推舟,将你和陈智各自降职了事了?”
“老身特意查过,皇帝正统六年五月放你出狱,同年六月就派锦衣卫查办陈智,最终将其革职为民。”
“可见皇帝待你,分明是另眼相看!知道你受了委屈,转眼就惩治了罪魁祸首,你怎么就只记仇不记恩?就一点儿都不记得皇帝先前宠你的时候呢?”
张祁听得怔在当场,他原以为于谦下狱不过是王振构陷忠良的又一桩罪证,谁曾想这背后竟藏着如此曲折的官场纠葛。
再一看于谦,果然已是热泪盈眶,当即又叩头道,“陛下隆恩……臣……臣没齿难忘……”
孙太后见于谦这般回应,方才那番推心置腹的温言软语转眼又化作凌厉质问,她突然掩面痛哭,珠钗在发间簌簌作响,“你既然记得圣恩,为何还要安排石亨、焦敬、赵荣这三人执掌三大营?你到底是何居心?!”
“老身跟你一个个得来掰扯清楚!先说那石亨,阳和口一役打成了那个鬼样子,还一并连累了皇帝,皇帝宽仁,让他戴罪立功、募兵自效,你倒好,非但不加惩处,反而给他升官晋爵!”
“你什么意思啊?莫非你于谦竟比皇帝更会识人用人不成?!”
张祁此时沉默不语,目光低垂,没有为于谦辩解分毫。
因为他知道,石亨此人,正是“夺门之变”中最为关键的武力输出。
何况他与孙太后的观点不谋而合,他也认为石亨军功平平,只因北京保卫战时朝中无人可用,于谦才不得不“矮子里拔将军”罢了。
最令人不齿的是,此人忘恩负义,于谦为了保举他,不惜违逆圣意,到头来他却倒戈相向,帮助明英宗复辟。
若能借此机会,将石亨这等反复无常的小人撤换下去,倒也是桩好事。
于谦直起身子,不卑不亢地回道,“殿下,石亨于宣德九年承袭其伯父官职时,不过是个正四品的宽河卫指挥佥事,倘或真如殿下所言毫无建树,又岂能在短短十五年间,便擢升至正二品都督佥事,更获委以镇守大同之重任?”
“石亨功绩不显,阳和口一役惨败,实因其与大同镇守太监郭敬素有嫌隙,此事渊源,可追溯至正统二年。”
“当时巡抚大同、宣府的右佥都御史李仪,曾上奏弹劾管粮参政刘璉诸多不法之事,而刘璉亦反劾李仪淫乱等罪。”
“正值此时,石亨本欲上奏郭敬恶行,先致书咨询李仪意见,不料李仪误将咨询文书封入户部盘粮主事的文卷之中。”
“此事一经上达,郭敬与石亨遂相互攻讦,闹得不可开交。最终陛下赐敕调解,容其二人改过自新,然自此之后,二人积怨日深,屡屡互相弹劾。”
“至正统十三年,石亨领军巡边,郭敬却刻意压其战功不报,二人嫌隙愈深,陛下曾特颁敕谕,令其二人和睦商确行事,更勉励石亨效法古之良将,不惟才智过人,而实德行可重,望其用图远大。”
“然郭敬非但不思悔改,竟以牙还牙,反而上奏弹劾石亨挟私杖杀指挥周忠、私通王府御卒等罪,虽经右副都御史罗亨信查证属实,而陛下念石亨戍边有功,仍予宽宥。”
“由此可见,阳和口之战前,石亨与郭敬早已势不两立,二人失和至此,又岂能指望石亨一人不计前嫌,克敌制胜?”
张祁听着于谦的辩解,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
于谦所言固然句句属实,经得起孙太后的查验,却始终未能触及问题的核心,那便是大明独特的宦官监军制度。
永乐年间,明成祖打破祖制,派遣宦官马靖镇守甘肃,马靖不负所托,治军有方,由此开创了内臣典兵的先例。
镇守太监一出现,便改写了大明传统的地方行政架构。
原本由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按察使司组成的三司体系被完全打破,取而代之的取而代之的是由巡抚都御史、总兵官和镇守太监组成的新型权力三角。
巡抚都御史总揽政务而兼理监察,总兵官执掌兵权而专司防务军务,镇守太监则作为天子的耳目口舌负责监察地方,三者相互制衡,职责分明。
最根本的变革在于监察权的异化,传统的监察御史只能在既定的官僚程序内行事,其职权仅限于稽核功过。
而镇守太监却可以凭借内官身份,构建起一条直达天听的特别通道,故而他们的监军权限远超普通的监察御史。
他们不仅能够干预军事决策,整饬边防军纪,更重要的是可以绕过繁琐的行政程序,向皇帝直接上呈奏疏,使得按察使司的常规奏报相形见绌。
正因如此,郭敬作为大同的镇守太监才得以肆意打压欺凌石亨,这一切权力的根源,皆来自明英宗的默许与纵容。
石亨被掩盖战功、屡遭排挤的遭遇,说到底都是圣意使然。
因而于谦这番说辞可谓是用心良苦,他刻意将矛头全部指向郭敬,对明英宗的责任却只字不提。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若直言郭敬的跋扈是出自圣意,那阳和口惨败的罪责岂非要追溯到皇帝身上?
值此非常之时,天子威仪不容有损,于是郭敬便成了最合适的替罪羊,所有的过错都顺理成章地推到了这个太监头上。
这般安排,既为边将鸣了不平,又没有损及天颜,实在是忠谨之至。
孙太后凤目微眯,当即会意,顺势厉声斥道,“郭敬这奴婢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仗着早年伺候过太宗皇帝,出使过哈烈国(即今阿富汗城市赫拉特)的功劳,就敢如此肆意妄为,当真猖狂!”
“老身早就听闻他与王振过从甚密,果然是蛇鼠一窝!倘或石亨当真可用,这郭敬是绝不能留了!”
于谦沉声奏道,“石亨确实可用,如今九边诸将之中,论智勇双全,首推杨洪,其次便是石亨。”
“昔年陛下钦点武进伯朱冕出任大同总兵官时,曾特颁谕旨,命其凡军机要务,必与石亨商议而行,务求同心协力,不可固执己见。”
“朱冕何等人物?其父朱荣乃洪武朝老将,曾随沐英平定云南,后因驻守大宁卫,靖难之役时归顺太宗皇帝,在定州之战中截断建文军粮道,历经二十余战,凭战功授都督佥事,实为靖难功臣。”
“永乐年间,朱荣又随英国公张辅征讨交趾,扈从太宗皇帝北征阿鲁台,与广宁伯刘荣同升左都督,后更代刘荣镇守辽东,大破兀良哈。”
“陛下素来倚重靖难勋旧,能让朱冕这等名将之后听从石亨建言,足见石亨确有真才实学,如此说来,石亨本就是陛下器重的人才,岂能说是臣刻意提拔的呢?”
经过这些时日监国理政,张祁对朝中勋贵集团的底细已摸清七八分。
当年跟随明太祖打天下的开国勋贵,经过洪武朝的功臣大清洗,以及靖难之役的站队选择后,早已被杀被贬得所剩无几。
如今还在朝堂上活跃的勋贵,几乎都是追随明成祖起兵靖难,以及后来在五征漠北、平定交趾等战事中立功受封的将领。
这些勋贵第一代确实都是凭真刀真枪挣来的爵位,能征善战之辈比比皆是。
可到了宣德与正统两朝,勋爵传至第二代、第三代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这些袭爵的勋贵之后大多养尊处优,多半是躺在祖宗功劳簿上混日子的膏粱纨绔,能称得上将才的乃是凤毛麟角。
不过明宣宗与明英宗两位皇帝在对待勋贵后裔的态度上,与明太祖截然不同。
虽明知这些将门之后已再不复祖辈英姿,却仍念其先祖功勋,屡屡给予历练之机,即便这些勋贵子弟平日里偶有过失,也总是网开一面。
比起动辄得咎的文官士大夫,勋贵子弟往往更能得圣心宽宥,这般优容,与明太祖当年对功臣的刻薄寡恩,可谓是天壤之别。
故而此刻张祁听于谦提及武进伯朱冕时,只详述其父朱荣的赫赫战功,对朱冕本人却避而不谈,心中顿时了然。
这个朱冕恐怕也是个靠父辈余荫才混上大同总兵官位置的“水货”,根本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像样战绩。
明英宗派朱冕镇守大同,本就是为了给这位勋贵子弟镀金,之所以特意下旨让朱冕听从石亨调度,恰恰证明真正执掌军务的,是石亨这个实干将领。
而朱冕就是个“关系户”,相当于现代那些靠家里资源在重要项目上挂名刷履历的富家子弟。
如此一说,反倒凸显出石亨的非凡才干,能让素来偏宠勋贵的明英宗钦点来给朱冕“保驾护航”的将领,岂会是等闲之辈?
这般既给朱冕留足了体面,又不着痕迹地抬举了石亨,更妙的是,三言两语间,便将识人用人之功,重新归到了皇帝身上,可谓是一石三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