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理屈词穷

张祁再度陷入了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正统十四年这个历史节点上,于谦的论断与立场无疑是正确的。

王骥的确是一位极其难得的军事人才,封爵本不稀奇,稀奇的是他是永乐四年丙戌科进士出身,是一位凭军功封爵的文官。

纵观有明一代,文官获封爵位者不过区区十人,其中以军功封爵者更是凤毛麟角,仅靖远伯王骥、威宁伯王越、新建伯王守仁三人而已。

这意味着,像王骥这般既能登科及第,又能建功疆场的文武全才,在大明王朝三百年的历史中仅有三人。

王骥可以说是实打实的“百年一遇”的国之栋梁。

纵观历史,明朝大规模封爵仅有两次,第一次是明初开国与靖难之役时期,第二次则是南明政权存续期间。

且朱元璋建立明朝后,一改前朝五等爵制,仅保留公、侯、伯三等爵位,且封爵对象严格限定于功臣与外戚。

并且还明确规定,文官一律不得封为公侯,最高仅可授伯爵,且必须以军功为凭。

表面看来,此举似是朱元璋吝于爵赏,毕竟文臣鲜有获取军功的机会。

但深究其本质,这一政策实则体现了太祖皇帝对武将集团的刻意倾斜,即便武将品级低于文官,只要拥有爵位,其在朝中的地位与尊荣便远胜寻常文臣。

这种制度设计不仅确保了武勋集团的特权,更在相当程度上遏制了文官势力的过度膨胀,维系了明初文武势力的微妙平衡。

在这一严苛的爵位制度下,明朝文官集团中唯一突破“文不封公”这一玻璃天花板、超越武将而获封公爵的,仅有开国元勋李善长一人。

作为朱元璋的“萧何”,李善长自至正十五年韩林儿称帝时便追随朱元璋,虽非饱学之士,却谋略过人,为明朝的建立立下不世之功,因而被朱元璋视为股肱之臣。

明朝甫一建立,李善长便获封“韩国公”,享四千石俸禄,得世袭铁券,并获“免二死、子免一死”的特权。

然而即便如此显赫的殊荣,最终也未能保全其身,因受胡惟庸案牵连,李善长全家七十余口遭诛。

朱元璋念及旧情,赐其全尸,并因李善长之子尚临安公主之故,特赦其长子李祺。

但最终李善长仍以“谋反”罪名被处死,韩国公爵位亦被废除。

正因如此,王骥所获的“靖远伯”爵位才更显珍贵,它实为明朝开国以来文官勋贵中的第二高峰,其地位堪与名垂青史的刘伯温比肩。

因此,于谦力保王骥的举动实属情理之中。

在成化朝威宁伯王越与正德朝新建伯王守仁尚未出现的正统年间,从于谦的视角来看,王骥堪称大明开国以来独一无二的栋梁之才,既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又能牧民理政、安定一方,其文韬武略直追诸葛武侯。

对于刚正不阿的于谦而言,若因王振这等奸佞之徒而牺牲王骥这样的国之柱石,这不仅是难以接受的损失,更是对朝廷根本利益的严重损害。

倘若于谦是那种趋炎附势、不分轻重之人,张祁也绝不会如此倾力相助。

正是于谦这种“宁折不弯”的品格与“为国惜才”的担当,才赢得了张祁的敬重与追随。

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王骥在“夺门之变”中站在了明英宗的那一方。

历史上的景泰帝朱祁钰在清算王振余党时也曾力保王骥,更在明英宗回京后委以重任,命其守备南宫,负责监视幽居于此的太上皇朱祁镇。

到了景泰三年,景泰帝还亲赐王骥敕书,恩准他解职养老,定期朝见。

谁曾想,景泰八年“夺门之变”爆发时,这位深受景泰帝信任的老臣非但没有感念皇帝恩德,反而亲自披甲上阵参与政变,甚至将儿孙悉数带在身边助阵。

景泰帝的仁慈与保全,终究抵不过王骥对明英宗的效忠之心。

故而张祁此刻面对于谦的请求,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与踌躇。

他深知,若以朝堂公论而言,王骥在土木堡之变前的仕途堪称完美无瑕,唯一的政治污点不过是与王振过从甚密。

若不在清算王振时借机将其牵连,此后几乎再难找到惩治王骥的正当理由。

即便以当下贵州、湖广的苗民起义为由头,也难以给王骥定罪。

因为历史清楚地表明,这场起义与同期浙江、福建的叶宗留、邓茂七起义如出一辙,本质上皆因官府盘剥过甚,百姓食不果腹,最终揭竿而起。

这类农民起义如同野草,剿而复生,本就是封建王朝的痼疾,难以根除实属常态。

历史上这场苗民起义一直持续到天顺五年方才被平定,这本就是时代局限使然,若以此归罪于王骥,未免有失公允。

除非张祁能向于谦坦白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否则他根本找不到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来反驳于谦的主张,这种无力感让他倍感焦躁。

思绪翻涌间,张祁又想起了张輗、张䡇两兄弟,这对在历史上与王骥如出一辙的人物,他们都曾深受景泰帝恩宠,却在关键时刻背主求荣,参与了“夺门之变”。

然而如今的情况却大不相同,自他穿越以来,张輗、张䡇兄弟已与于谦结盟,共同策划了扶立假郕王的计划。

眼下他们仍是同一阵营的重要盟友,张祁需要继续利用这两兄弟,便不能贸然对他们下手。

更让张祁纠结的是,张輗、张䡇这两兄弟至少曾经公开欺辱过他,甚至屡次对他出言不逊。

若要对这两兄弟发难,起码还能以私人恩怨为由,博取于谦的一点儿理解和同情。

但王骥的情况却让张祁束手无策,这位老臣从未与张祁有过任何过节,连想找个治罪的借口都找不到。

这种无从发泄的憋闷感,让张祁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师出无名”的无奈。

于谦见张祁沉默不语,趁势进言道,“《大明律》中明文规定,‘文官不许封公侯,凡文官非有大功勋于国家,而所司朦胧奏请辄封公侯爵者,当该官吏及受封之人皆斩’。”

“‘其生前出将入相,能去大患,尽忠报国者,同开国功勋一体,封侯谥公,不拘此例’。”

“细究此律,并非一概禁止文官封爵,而是严禁‘朦胧奏请’,即无正当理由擅自奏请封爵者,当以欺君之罪论处。”

“但若文官确有殊勋,符合三项要件,出将入相、能除大患、尽忠报国,则封爵不仅合情合理,更应予以褒奖。”

“王骥既已凭军功获封靖远伯,若殿下此刻要治其罪,岂非连当年举荐封爵之人也要一并问罪?这等株连之举,恐怕有违太祖皇帝立法之本意啊。”

于谦见张祁仍显犹疑,又正色补充道,“且太祖皇帝当年定制时曾明言,‘凡爵非社稷军功不得封,封号非特旨不得予’,此乃祖宗成法,不可轻废。”

“王骥之爵位,一非恩荫,二非幸进,实乃凭真刀真枪的军功所得,靖远伯之封号,更是陛下特旨亲赐,若因政争而废此功勋,岂非违背太祖皇帝‘爵赏以军功为准’的立制本意?”

“况且殿下细想,太祖皇帝定制时,特意强调‘封号非特旨不得予’,就是要杜绝权臣滥封,杜绝‘因私废公’之弊。”

“若今日可因政见不合而废一靖远伯,他日他人亦可因私怨而废其他功臣,若开此先例,日后边关将士立了战功,还要担心朝堂倾轧牵连,谁还愿为朝廷效死?”

“长此以往,朝廷爵赏将失信于天下,军心士气必将涣散!治罪王骥事小,动摇国本事大,还请殿下三思!”

张祁听到这里,突然感到一阵荒谬的窒息感。

都说封建社会吃人不吐骨头,他本以为从家奴摇身一变成郕王,总算能从被吃的变成吃人的那一方。

可如今看来,他不过是从砧板上的鱼肉,变成了更体面的祭品罢了,被吃得更加冠冕堂皇,更加顺理成章。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

他自觉理屈词穷,却又咽不下这口气,终于按捺不住,猛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好一个《大明律》!好一个太祖定制!既然少司马非要跟本王讲祖宗法度,那本王今日就明说了,本王偏要以私废公!偏要大行株连!你待如何?”

“本王就不信了!治罪一个靖远伯,天就塌了?当年太祖皇帝屠戮功臣时,怎么没人敢跟他说会动摇国本?”

张祁只觉得一股郁气直冲脑门,胸口像压了块烧红的烙铁,又疼又烫,“洪武三年,太祖皇帝首封功臣三十六人,前后封爵者不下六十。”

“可胡惟庸案杀了韩国公李善长等十位勋贵,蓝玉案又诛了十七家,前后算下来,太祖皇帝杀的功臣勋贵不下三十三位!结果呢?我大明不照样国祚绵长?”

于谦震惊抬头,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何先前还唯恐出格的张祁,会在王骥一事上如此失态。

张祁的怒火却愈烧愈旺,“你以为本王是无的放矢?先前早就有人弹劾过王骥,说他三征麓川,耗费国库银两数百万,十五万大军死伤枕藉,最后竟连思机发的影子都没抓到!”

“强征民夫、私用腐刑、虚报战功,更可笑的是金沙江畔,七万大军逡巡不敢渡,与天宝年间李宓征南诏又有何异?”

“昔年李宓七万大军深入不毛,最终全军覆没,数万唐军葬身洱海,杨国忠却谎报捷讯,如今王骥的所作所为,与这些误国奸臣有何区别?”

于谦的脊背挺得笔直,他的目光直直望入张祁翻腾着怒火的眼底,声音不疾不徐,却似一泓清泉漫过焦土,“殿下息怒!”

“治国如执秤,不可因一时意气而乱其衡,殿下若果真要治罪王骥,就当明正典刑,让三法司会审,公示其罪,如此方能服众……”

张祁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心知自己此刻近乎无理取闹,但面对于谦滴水不漏的论辩,他只能选择这种近乎无赖的方式,“少司马,你我心知肚明,王骥之功过,本就是朝廷一念之间的事。”

“若说他是开疆拓土的功臣,那一桩桩战功自然可作佐证,若说他是劳师靡饷的败将,那耗费的粮饷、折损的将士也皆是明证!”

“说到平定西南,昔年颍国公傅友德又是何等功勋?洪武十四年,太祖皇帝钦点傅友德为征南大将军,统领三十万铁骑南下,左有蓝玉为副,右有沐英相助,旌旗所指,蛮夷震恐。”

“大军行至湖广,傅友德用兵如神,分派都督胡海率五万精兵取道永宁直捣乌撒,自己则亲率主力由辰、沅挺进贵州。”

“先是势如破竹连克普定、普安,诸苗望风归降,继而转战曲靖,在白石江畔与元军主力决战,生擒平章达里麻。”

“尔后又挥师乌撒,沿格孤山南下,与永宁驻军会师,两路大军直捣云南腹地,逼得那元梁王把匝剌瓦尔密走投无路,竟在逃亡途中自尽身亡!”

“其后,傅友德又在乌撒筑城据守,蛮族数次来犯,皆被击退,而后连克七星关、可渡河,东川、乌蒙、芒部诸蛮相继臣服。”

“即便后来乌撒蛮人降而复叛,傅友德亦能迅速平叛,斩首三万,缴获牛马十余万,让水西诸部彻底臣服!”

“更不用说洪武十九年再平云南蛮族,洪武二十年助冯胜征讨纳哈出,洪武二十一年平定东川叛乱,洪武二十二年又击败越州叛酋阿资,哪一桩不是浴血沙场的实在军功?比起王骥那劳师动众的麓川之战,不知强出多少!”

“岂料洪武二十七年冬宴之上,只因一箸御膳未动,太祖皇帝便以大不敬相责,竟逼得傅友德当场手刃亲子!”

“待傅友德斩杀二子,捧首级入殿复旨时,太祖皇帝反责其行事暴戾,傅友德悲愤难抑,不堪受辱,当即抽刀自刎于殿前。”

“太祖皇帝大怒,下令将傅氏全族流放辽东、云南,唯驸马都尉傅忠与寿春公主所遗幼子傅彦,特准留居京师。”

张祁漠然道,“傅友德之死,既未明正典刑,亦未交三法司会审,然满朝公卿,何曾有一人敢言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