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新则深吸一口气,心中暗道一声“来了!”,脸上却不露半分惶色,拱手恭敬回道:
“回皇上,微臣关心则乱......想着辽东失利,京营马军良马不足,恐今后拱卫京师之责有所不逮,微臣一念及陛下安危,便......”
赵世新说到此处,语气中有了些哽咽,眼中露出一丝忧色,而后微微叹息,继续说道:
“臣就夙夜难寐,寝食难安,惶恐之中,未免思虑不及......这条陈,微臣可以收回,再做修订。”
此言一出,万历原本阴沉的脸色,又稍稍缓和了几分,心中暗自点头:
爱卿毕竟还是自家人,识大体,懂事!
然而,就在万历以为此事已了,正准备随口应下之际,赵世新却又开口道——
“不过......”忻城伯又开口说道。
不过?!
万历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目光一沉,心道:这忻城伯,居然还有后话?!
且看你这外臣,还能说出什么来!
赵世新抬头看向万历,语气郑重道:
“微臣深知,目前辽左急需用银,朝廷各部皆已紧缩银根,以济边疆。圣上殚精竭虑,国库之中,恐也难以再拨出多余银两。”
“可京师马军之事,也关乎陛下安危。微臣实不敢坐视不理,因此,臣与三位提督商议已定,愿为朝廷尽绵薄之力!”
万历眉头微挑,眼神微动,暗道:哦?怎么个尽法?
赵世新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臣与安远侯柳祚昌、永康侯徐应坤、襄城伯李守锜,共同商议后,愿捐助银两,以供买马之用!”
“臣捐二千两!”
“安远侯捐一千两!”
“永康侯捐一千两!”
“襄城伯捐一千两!”
“三大营其余将士共捐三千两!”
“吾京营上下共为陛下筹款捐助八千两,为陛下分忧,为国分忧!”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寂静无声,连几位提督也不禁屏息而望。
八千两银子!
万历听罢,眉头一挑。
他端坐在御塌之上,微微抬了抬下巴,面上仍旧保持着惯有的威严。
可若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他放在身边的双手,已然不自觉地紧紧的攥着身下的软屉。
万历现在很乱,他的心乱了......
这突如其来的喜事不停的冲击的皇帝的脑海,让他处于一种平静湖面下的暗潮汹涌之状态。
自从辽左兵败之后,到目前为止的忠臣只有四个,那就是:
沈王捐禄一千两助饷;
方从哲捐俸一年助饷;
唐王捐禄五千两助饷;
鲁王捐禄一千两助饷;
唐王不愧是朕最亲近的宗室,排位第一。
不过,现在这自家人忠心的位次终于可以做变动了。
忻城伯捐两千两银子,可在排行榜中和方爱卿并列第二!
但整个京营将士,皆是朕的忠勇之士,在天下衙门中可排首位!
万历终于慢悠悠地开口,目光淡淡掠过殿中的几位勋贵,嗓音里听不出悲喜,
“京营忠义!”
殿中依然一片寂静,众人皆不敢抬头,唯恐惹得圣意有变。
又过了片刻,万历轻轻地“嗯”了一声,似是无意地向后倚了倚,龙袍袖口随之微微扬起,遮掩住了他手指不停的颤动。
“尔等既有此忠诚之心,朕心甚慰。”
万历的嘴角终于展现了一丝笑意:
“来人,给四位知根知底的自家爱卿看茶,每人赐‘不落夹’一对!”
殿中,几位勋贵低着头,耳中听着万历这番话,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殿中几人同时弯腰,恭声道:“谢主隆恩,臣等竭尽绵薄之力,为陛下分忧,乃臣子本分。”
“臣等不敢居功,愿为陛下效死!”
忻城伯赵世新微微抬眼,见陛下露出微微的笑容,他心中暗暗叫好——果然,捐银就是个好法子,这不仅哄了陛下开心,还能让京营赢得体面。
不过,捐银子只是个敲门砖,事情还没完。
忻城伯立刻开始了表情微变化,从与有荣焉,渐渐的在脸上升起了愁容。
这一变化,立刻就被万历看在了眼里,他心中一紧,不动声色的问道:
“赵爱卿,这捐饷,可有什么难处?”
赵世新从锦墩上站了起来,依旧带着愁容说道:
“回皇上,京营上下踊跃捐饷,臣亲自督办,争取在......十日之日完成。”
万历一听,心想居然要十日之久,虽然朕还算熟悉这忻城伯,但谁能保证这捐银不会是虎头蛇尾?!
于是,万历说道:
“十日完成,这日子已是很快,忻城伯无须烦恼。到时,朕让宋坤前去帮着,你也可以专心于京营整顿。”
说到此处,立于一旁的秉笔太监宋坤,立刻出列,肃声回道:“微臣奉旨。”
忻城伯之所以说是十日完成,是因为他听到风声,这新上任的京营协理薛三才,很快就要稽查京营的人员军械。
按照以往的惯例,一般这样的流程大概在十日之内会有结果。
所以,赵世新这次的捐款,一来为了这次觐见皇上,让他高兴;
二来,万一京营稽查真出了什么问题,这笔款子压在自己手里,转圜的余地也大!
但是,看着陛下的脸色,似乎这招捐银,并没有让今上十足的喜笑颜开。
赵世新有点疑惑了,这不符合自己的推算啊!
他的脑海,急速转动,瞬间便有了定见。
于是,赵世新上前一步,拱手道:
“微臣谢过皇上好意,”随后转向站于长塌一侧的宋坤:“先谢过宋公公的帮忙。”
“臣定将亲自督导捐款事宜,一旦银两齐集,立刻将银两拨入内帑!”
话音刚落,这依旧坐在后面的三位提督,心中俱是疑惑。
这银两,怎么就去了内帑?!
这京营上下,各方捐资,本来是为了买马用的。
也就是说,一旦筹集银两,基本就是交付到兵部和太仆寺。
可现在,忻城伯赵世新竟然说是,把银两拨入内帑?!
这差别可大了——大到最后,不一定见得到马......!
万历看着赵世新,笑意慢慢地爬上了面容,他缓缓伸出手,往下按了按:
“坐,坐坐,坐坐坐!”
殿中气氛霎时松快了起来。
万历笑着环顾众人,目光最终落在赵世新身上,语带亲切:
“赵爱卿可是朕从小看到大的,就像朕的子侄一般!”
赵世新刚刚弯腰下坐,闻言却是一惊,立刻又站起身,连连拱手,肃然道:“臣不敢,臣惶恐!”
万历轻轻摆了摆手,继续道:“朕一直都对赵爱卿忠君体国之心深感欣慰,卿之忠勤,朕是知道的。”
说罢,他目光一扫殿中的三位提督,忽然语气一转,略带几分郑重:“你们三位,也要向赵卿家多学学!”
三人心头一凛,连忙起身,齐声应道:“臣等谨遵圣训!”
万历满意地点点头,双眼微微一眯,见赵世新面色仍有些凝重,脸有愁云。
于是,他微微探了探身子,轻松地说道:
“赵爱卿,为何面有不悦?来来来,都是自家人!当着朕的面说说,有什么难事,朕替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