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侄儿”神色焦急,正对着自己打着无声的招呼!
潘汝祯登时一愣,脚下一错,气息一滞,正欲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头。
未及反应,便听“哗”地一声,已有言官快他一步跃起,抢先开口发言。
潘汝祯僵在原地,心头大呼懊恼,简直恨不得一掌拍案,把这横插一杠的“好侄儿”拎出来狠狠数落一番。
这时候,添什么乱啊!
被人抢了先机,潘汝祯只得闷闷地坐了回去。
又细细的瞧向对面,这李伯弢在搞什么鬼!
只见对面,李伯弢从前排官员的身后,斜斜探出半截身子,神色颇为严肃,缓缓举起双手......放在胸口?
不对,不仅是放在胸口,还是双臂交叉,硬生生摆出了一个“X”字形。
可这是什么鬼?什么意思?潘汝祯百思不得其解。
这李伯弢见潘汝祯那一副愚蠢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心里狂吼:这叫“否定”!懂吗?!
谁知潘汝祯竟只是翻了翻白眼,一副茫然不解,毫无领悟之意。
李伯弢瞬间明白了:这厮,恐怕是智商有所欠缺,不是谁都能和自己一样的。
眼见局势紧迫,李伯弢只得再想其他法子。
李伯弢此时,正坐在右侧大堂的第三排,前方第一排是兵部官员之位,第二排为各御史、给事中列席,而他所在的第三排,则是观政进士的席位。
然而,他们并非最末一列,在这之后,尚有四张大案横陈堂中。
此刻,四名照磨正襟危坐,伏案疾书,飞速记录着堂中诸公之言,书案上传来阵阵“沙沙”落笔之声,连绵不断。
李伯弢此时正心念急转,正四下打量,苦思良策。
忽而耳畔的笔声令他灵光一闪,猛然想起了什么。
他缓缓转首,望向身后书案。
恰巧,那位照磨刚刚写完一篇文书,停笔稍作歇息,似在舒缓手腕。
机不可失,李伯弢当即微微一侧身,抬眼朝那照磨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那照磨抬眼看了看李伯弢,面露疑惑,随即又微微摇了摇头。
李伯弢面色一僵,再次给了一个更加意味深长的眼色......
那照磨还是摇了摇头......
李伯弢见状,心有不甘,略一沉吟,他不动声色地把手伸进怀中,摸索片刻,随即缓缓掏出一件至宝。
他微微一侧身,趁人不备,把手往后伸去,正好够到书案边缘,手腕一翻,悄悄一放。
半两散碎银子就出现在了案上。
照磨眼神一动,衣袖一抹,桌面顷刻一如既往的光滑。
这下,这照磨终于顿悟了——这位郎官,是要自己帮个忙。
李伯弢暗自点头,随即不动声色地朝照磨的狼毫笔指了指,又朝一旁堆叠整齐的公文纸略略示意。
那照磨心下了然,随手拿起案边闲置的一支毛笔,轻轻蘸了些墨汁,又取来一张空白公文纸,悄悄的递了过去。
李伯弢接过笔纸,心中一块石头这才落地。
他将纸铺在腿上,略一思索,便提笔写下几字。
待墨迹略干,他又伸手入怀,摸索片刻,取出一个银袋。
李伯弢小心翼翼的倒出了多余的银子,不过还是在银袋中留了二三两银子。
再撕去多余的空白公文纸,将剩下的,折成四四方方的小块,塞入银袋。
将银袋上口的丝带系紧,将多出的丝带围着银袋绕了数圈,直到系得扎实。
拿在手中捏了捏,掂了掂,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两边坐着雷跃龙和万谷春,早就发现了李伯弢的动静,一个嘴巴成“O”字形,另一个用手死死捂住,看不到嘴巴!
此时的潘汝祯一直盯着李伯弢,眼见这厮动作越来越古怪,心中不禁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这小子......他要干什么?
忽然,潘汝祯灵光一闪,似是猜到了李伯弢的意图,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这小李子,他是疯了吧?
竟然要在兵部中堂,堂堂百官环伺之下,公然传纸条?
还是隔空?!
潘汝祯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比平日快了三分!
此时,场中众人皆被起身发言的给事中所吸引。
三位司马亦端坐堂上,目光似乎也未曾落向李伯弢这边的角落。
李伯弢心头一凛,握紧手中银袋,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直观望中的潘汝祯瞠目结舌,手指微微颤抖,整个人已经石化——这厮......真打算干了?!
李伯弢瞥见潘汝祯正死死盯着自己,满脸紧张,心中相当满意,不愧是自家叔叔,懂得侄儿要做什么。
幸运的是,李伯弢座位侧前方正好是一堂柱。
他对了对柱子,恰巧让身形遮在柱子后方,挡住中堂视线......
下一刻——
“唰!”
李伯弢稍稍起身,袖袍翻飞,疾如闪电。
“啪!”
手腕一摆,银袋脱手而出,划出一道弧线。
“嗖!”
银袋无声穿行,于堂中穿梭而过。
“啪嗒!”
它精准击中前排官员的脑袋,弹落在地上......
那官员,摸着脑袋,整个人都傻了——兵部大堂之内为何会天降银祸?!
正莫名其妙的看着地上的银袋,还发愣想着,真有被钱砸中这事?
此时,见那潘汝祯,人如球形闪电,猛然窜身向前......直奔银袋而去!
脚下不知怎地一个拌蒜,身形骤失平衡,竟于大堂之中连翻带滚,顷刻间已然滚至堂前!
“砰!”
重重一声,广袖翻飞,衣袍凌乱,在那肃穆的兵部大堂上,人已伏倒在地。
李伯弢面色一变,登时将身形往后一缩,整个人隐匿在前排官员身后,连半点衣角都不曾露出,唯恐被人察觉端倪。
潘汝祯此刻只觉头顶乌云翻涌,天都变了颜色。
好个“贤侄”,竟将一切都留于自己......去承受!
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地上,瞪着吃惊的眼神。
潘汝祯将两手两脚慢慢的缩回,而后小心从地上爬起,一脸肃穆的站在大堂之上。
他理斯慢条的掸了掸身上略带凌乱的官袍,扶了扶乌纱,拱手而道:
“大司马,少司马!”
“职下过于激动,想要一抒心中积郁之情,有失官仪,还请怪罪!”
李伯弢探出半个头来,目光震撼,嘴角微抽,手指微颤,心中一赞:
如此镇定,毕竟是自家“叔叔”!
中堂三位司马看着潘汝祯这一番动作,到现在都没缓过神来。
一杯茶之后,年纪最轻的少司马杨应聘,终于皱了皱眉头:
“荒唐,正有言官司谏发言,居然如此莽撞!”
“还不退下!”
潘汝祯施施一礼,赶紧退回,瘫在了椅子里。
片刻之后,他抖抖索索的掏出了银袋,打开往里一摸,果然有一纸条。
他掏出展开一看——
从左往右:柏留;从右往左:留柏。
这两字写得......倒是颇费了一番心思,前后皆通,任谁来看,都不会生出歧义。
两字下方,还添了两字: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