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24日
海风裹着咸腥味灌进桥洞,像无数把小刀割着裸露的脖颈。
黎敏缩在水泥柱的阴影里,羽绒服早被潮气浸得发硬,寒气顺着脊椎爬上后颈。手机振动第七次响起时,她终于将它狠狠砸向桥墩。
碎裂的屏幕在水泥地上迸出蓝光,最后一条未读消息的残影还卡在裂缝里——“杀人犯就该下地狱”。她盯着那行扭曲的字,甚至没敢哭出声——连眼泪都会成为网民口中的“鳄鱼的表演”。
清水河在脚边泛着油光,避孕套和食品包装袋在淤泥里半沉半浮。对岸商业街的霓虹灯牌将“平安夜狂欢“的投影打在桥洞壁上,光斑恰好停在她蜷缩的角落。她盯着水里自己的倒影,枯黄头发结满冰碴,羽绒服肘部的裂口处,钻出的棉絮也被污渍染得乌黑。
这道裂口是上周在打工的面馆被认出来时,被一个“正义人士”撕扯留下的。那场景一直闪现在她眼前,有人举着手机冲进面馆,镜头几乎怼到她脸上:“看!这就是那个害死学生的蛇蝎女人!”围观人群举着的手机镜头像密密麻麻的枪口,对准着她。
老板娘硬刚了一周,还是在今天上午把她辞退了,她连辩解一句的资格都没有。这下连端盘子的工作也丢了。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除了死,她还能怎么办?
远处海滨广场的圣诞树亮得刺眼,彩灯倒映在漆黑的河面上,像撒了一把碎玻璃。桥上,火车呼啸而过,轮胎碾过铁轨的声响闷闷地传下来,像巨兽的呜咽。
三年前,她怀着一腔热忱,跟着一起毕业的男朋友苏大河回老家发展。他们坐着火车来到这里,那是她第一次来到这个海滨城市。他们的目的地是要再坐一乘轮渡才能到达的花枝岛。
她记得那天艳阳高照,火车穿过一片金色的稻田,像是闯入了一个金色梦乡。她和苏大河在漫长的旅途中规划未来的生活,他们要在花枝岛上为孩子们发光发热,却没想到自己先被燃烧完了。她突然想起初到花枝岛的那天,苏大河指着教室外墙的爬山虎说:“这些植物最顽强,石头缝里都能活。”黎敏突然笑出了声,多荒诞啊,当初说“要一起改变花枝岛教育”的人,如今却成了仇人。
“妈妈,我撑不下去了。”她对着漆黑的河面呢喃,鞋尖已经悬在堤岸边缘。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连死都要撞日子?”
黎敏猛地回头,桥洞另一侧的暗处竟坐着个女人。女人从阴影里探出半张脸时,黎敏想起花枝岛渔市上见过的东星斑——那种濒死的艳丽。女人裹着黑色羊绒大衣,指尖夹的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啊……”黎敏下意识向后缩,鞋跟撞上塑料袋发出窸窣响动。
“是你?”女人终于看清了黎敏的脸,发出一声惊叹。
“是不是连我去死都不肯放过我!”黎敏的情绪瞬间失控,积攒在她胸腔的委屈和愤怒,似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她没有想到临死之际,居然还被人认了出来。
“过来坐会吧,说不定一会儿我们在黄泉路上还要结个伴。”女人平静地拍了拍身侧的水泥地,向黎敏伸出一只手。
黎敏犹豫了一下,她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有些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一下子却又想不来。最终,她还是走了过去。她嗅到那女人身上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混着她身上昂贵的木质香调,在清水河的淤泥的腥臭里撕开一道裂口。
两人在桥洞里对坐,四周昏暗而安静,只有河水涌动的声响。黎敏双手紧紧抱着膝盖,眼神低垂,似乎在努力平复内心的波澜。女人则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中竟泛出温柔的探究。
“这条河可是连接着入海口,跳下去,连尸体估计都找不到。”女人先开了口。
“死得干干净净,岂不是最好!”黎敏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
“你听起来像是有很多委屈?说来听听吧。”
女人的这句话仿佛戳中了黎敏的心脏。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眼眶瞬间泛红。那些深埋心底的痛苦,像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自从母亲离世后,还是第一次有人能够理解她,愿意听她讲述她的经历。
“我们都被困在各自的洪水里。”她听罢感叹了一句,她的目光望向清水河奔赴大海的方向,声音低沉而坚定,“但就这么死去,是不是太可惜了。”
黎敏瞪大了眼睛,这个刚刚说着“要死”的女人,此刻眼里却烧起某种骇人的光。她感到一丝迷茫,却又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
此时,海风卷着雪花扑进桥洞,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小雨居然在深夜变成了雪花。
“海舟市几乎不下雪。”女人突然开口,烟头指向对岸正在熄灭的霓虹。“我来这里6年多了,还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下雪。”
太阳初升,撕裂靛青色的河面,清水河泛起细密的血橙色涟漪。两具被拉成细长剪影的身躯,踏碎薄雪,朝着相反方向消失在晨光中。
(献给所有戴着面纱的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