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昼

高原的寒风呜咽着掠过城垛，将最后几面残破的旗帜撕成布条。杜柏尔主城的城墙像被巨兽啃噬过一般，石砖缝隙间凝结着暗红色的冰晶。尼尔·塞夫洛尔蜷缩在坍塌的垛口阴影里，数着城外暴民营地的篝火——比昨夜又多了十二处，

“诸神垂怜...“尼尔呼出的白雾在胡茬上结霜，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胸前的荆棘环护符。这是养父老铁匠佩拉失踪前留给他的唯一物件。

两万暴民大军于五日前同时突袭了杜柏尔城邦的六个村落，大肆掠夺，但那时战事似乎还很遥远，就在领主和贵族老爷们以为尚早时，三日前，突然出现主城脚下的暴民战车大军打破了他们的幻想。毫无准备的守备部队几乎一触即溃，万幸的是城防指挥官达罗威尔大人还保持着基本的战争素养，虽然撤退慌乱，但在没有忘记及时地降下了主城门，利用这块一千斤的巨石堪堪拦住了暴民战车的进攻，即便如此，守备部队已经损失了三分之二的兵力，暴民们业已合围了杜柏尔主城，这座安逸之城岌岌可危。

尼尔环顾四周，城前密密麻麻交织着尚未收拾的遗体，被火箭矢射中的掩体正不断地冒着黑烟，空气之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冬日的北风中隐约传来远处暴民营地里嘈杂的呼喝声，显然一到破晓，杜柏尔城就要陷入一场不可避免的终局之战。

城墙下方传来碎石滚落的声音。尼尔瞬间绷紧身体，短剑出鞘的铮鸣被北风吞没。一道黑影从相邻的箭塔废墟窜出，熟悉的柑橘香水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你就这么欢迎战友？“克瑞斯·帕索举起双手，贵族少爷特有的慵懒腔调里带着喘息，“我差点被宵禁稽查队发现，就为给你带这个。”他从斗篷里掏出半瓶琥珀色的液体，瓶塞上印着柯瑞西弗店的紫罗兰标志。

尼尔收剑入鞘，接过酒瓶说道：“指挥官那边什么情况？“

“达罗威尔大人还在用长矛戳地图玩。“克瑞斯随手扯下沾血的手套扔下城墙，暴民营地突然响起的战鼓声掩盖了落地的轻响，“说真的，我们该考虑后路了。今早又有三个斥候试图突围...”他做了个割喉的动作，耳垂上的红宝石耳钉在晨光中像滴血。

随后他低声咒骂了两句，他极力从损坏的垛口向外望去，“该死，这些蛮子怎么会突然入侵，今年秋天我们才跟他们签订了皮草贸易生意，这才短短三个月，他们竟敢撕毁协议，据说那六个村落遭受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经那些地方恐怕再也没有重建可能了。”

尼尔默然以对，那六个村落紧靠北方边境，土地广袤且肥沃，是天然的牛羊牧场，一直是那些北境暴民所觊觎的，十年之前，这些暴民就曾发动过侵略战争，将近五万的战车大军越过了埃索姆河，一度也占领了那片地域，但那时的铁叶高原上的瓦莱王国尚未分崩离析，一代名将艾森·戈达尔尚未死于内乱，王国的军队也尚未丧失战斗力，艾森将军亲率三万国王近卫军，历经半年，成功击退了这些暴民，斩首了他们的首领伊达尔穆赫一世。

谁曾想，仅仅三年之后，由于国王去世后的继位者没有明确，王位之争伤及了国本，加之西部王朝克莱因都尔的离间，王国内部发生了极其严重的内乱，上至国王王储下至平民百姓都无一幸免地遭受了深重的灾难，最终王国分崩离析，伟大的大一统王国就此在铁叶高原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八个老死不相往来且遍布各地的城邦，给了这些暴民以可乘之机。

“帕索少爷，如果杜柏尔城失陷了，你打算怎么办。”尼尔放弃了现在就爬下城墙的打算，盘腿坐了下来，拧开了克瑞斯带过来的酒瓶喝了一口，又递还给了克瑞斯。

克瑞斯面露轻蔑：“这座该死的城池是否陷落我其实一点也不在乎，这些领主和贵族老爷们本就该死，要不是柯瑞西弗店里那些小妞的姿色还算不错，我才懒得在这里继续呆着。一旦城池陷落，当然是提桶跑路！”

尼尔哑然失笑：“讲这些话的时候，你不要忘了你可是个贵族家族出身。”

“什么狗屁贵族，贵族的儿子一定要是贵族吗？我才不认呢。”

尼尔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不由笑着问道：“听说你爱上了柯瑞西弗店里的某个小妞？好像是叫.....特蕾莎？他们说你这两天已经去了三次她的包间了。”随即话头一转，“你不会是因为她才不稀罕这个贵族身份吧？”

克瑞斯正喝着酒，听到这话猛地呛了一口，狼狈地说道：“混蛋，哪个该死的告我的密？”，他大声咳嗽了几下，“该死，我那个父亲老爷肯定也知道了，怪不得最近看我的眼神总是凶得很。”

其实尼尔对杜柏尔城还是抱有感情的，他是土生土长的杜柏尔人，虽然他自小就是孤儿，从未见过他的父母，自他记事起，他一直跟随着老铁匠佩拉生活，老铁匠无妻无儿，视他为己出，因此尼尔的少年过的还算幸福，由于铁匠是城内受人尊重的工作，尼尔也一度想要成为一名铁匠，但是佩拉对此并不支持，“尼尔少爷，你天生不是干这个的。”佩拉在他每次提出要当学徒的请求后，都神秘地对他一笑如并如是作答。

两年之前，佩拉突然失踪了，留下了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一句让尼尔摸不着头脑的话：我向南去了，圆环血红后，你亦可向南。字条旁边就是尼尔如今随身佩戴的三重荆棘圆环护符——三重荆棘圆环是至高神的符号，这样的护符在铁叶高原乃至整个大陆上都十分常见。

尼尔起初一直试图找到铁匠的踪迹，但是所有尝试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于是在卖完了铁匠铺所有的存货之后，身无一技之长的尼尔加入了领主的守备部队，假以时日的训练之后，成为了一名斥候队长。

说话之间，寒风突然转向，送来对面暴民营地飘来的只言片语。尼尔猛地按住克瑞斯的肩膀——那些音节根本不是人类语言，更像是铁器刮擦骨头的声响。

暴民们起床备战的号角声响了起来，尼尔见状叹了口气，“别扯淡了，我们还是想着今天怎么活下来吧。”克瑞斯也沉默了下来，两人一时无话，呆呆看着对面营地。

“喂！你们两个！快点下来，达罗威尔大人正在召集所有斥候到市政大厅集合！”城墙下突然传来传令兵的呼喊声，尼尔和克瑞斯两人立刻起身，面面相觑，他们虽然也是守备部队的一员，但是通常都是只有斥候队长召见，城防指挥官集合他们的情况从未有过。“还在愣什么神！该死的蛮子把你们的脑子吓傻了吗！”传令兵大喝一声，两人赶紧带上随身物品，奔下城墙。

杜柏尔主城的市政大厅是座三层高砖砌的教堂式楼房，装潢华丽无比，厅堂正中央加长的议事圆桌和高背的扶手椅无一透着一股庄严的感觉，大厅两侧供奉着艾伦利亚大陆子民共同信仰的九位神祗的大理石雕塑，他们慈悲的面目之上此时覆盖了一层战乱的阴霾，而在正中央，是代表着至高之神的三重同心荆棘圆环符号的黄金雕塑。

战争之前这里一度是城邦的权力中枢所在地，领主常在此处发号施令，作威作福，但是如今大厅的彩窗玻璃早已粉碎，九神雕像的脸被飞进城内的箭矢射得千疮百孔。达罗威尔站在残缺的正义女神像下，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立挂着的地图，铠甲缝隙里渗出的血染红了脚下的马赛克地砖——那原本拼着瓦莱王国的徽章。

“传令官！斥候们都到齐了吗！”他头也不抬地大喊一声，门外的传令官急忙进来报告道：“大人，他们都到了，正在门外候见。”“让他们进来！”“是！”

尼尔在队伍里看到了从大厅中走出的疲惫不堪而且无比紧张的指挥官大人，这位指挥官直到现在还没有脱下战甲，他步履沉重地走到他们这些斥候面前，咳嗽了一声说道：“如今的情势各位都已经看到了，杜柏尔城危在旦夕，城内守军已不足千人，唯有向外求援一途才可搏得一线生机。”

达罗威尔又咳嗽了两声，随即手往地图上一指，说道：“霍拉杜尔和哈曼城。”羊皮纸地图上两个红圈像正在扩散的血迹，“我们需要他们最迟三天内出兵。“他的目光扫过每个人，在尼尔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提利尔斯在上，杜柏尔的孩子能否活过冬天，就看诸位的马蹄够不够快。“

尼尔心里骤然紧张起来，对前途的命运陡然有些迷茫，直到斥候队长大声呼喊到他的名字，“尼尔和克瑞斯，过来领文书！你们两个各带十个兄弟，尼尔去霍拉杜尔，克瑞斯去哈曼城，赶紧出发！”

“该死，赶紧准备吧兄弟，记得要活着回来！”身边的克瑞斯拍拍尼尔的肩膀，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显然也对前路未卜略有些恐惧。

“你也是，要活着回来。”尼尔与他击掌握手而别。

片刻之后，尼尔来到斥候营地，他的十个部属已经集结完毕——这些兄弟已伴随他多年，经常游走于边境与村落之间探听各类军情，皆是生死之交。

“头儿，我们已经准备就绪了。”他的副手查理·贝尔曼牵着马，对他笑了笑，“你的‘艾露丝’也已经准备好了。”艾露丝是尼尔的坐骑，是他刚当斥候之后第一匹驯服的马，是一只通体灰白的母马，尼尔从查理手中接过缰绳，抚摸了一下马背，艾露丝低声嘶鸣，用头蹭了蹭他的主人。

“上马！三刻之内从南门进入嚎叫森林，方向是霍拉杜尔！都打起精神来！”短暂准备之后，尼尔冲他的弟兄们高声喝道。

“明白！”

当尼尔带着小队冲出南门时，第一缕阳光正刺破云层，他们利用这昼夜交替时分向嚎叫森林狂奔，沿途景色飞快地朝身后掠去。不一会儿，艾露丝的马蹄踏上了嚎叫森林略有些泥泞的土地，不断远去的杜柏尔城头前传来了巨大的冲锋号角声，暴民的怪异的嘶吼和杜柏尔城头嘹亮的警钟声扯开了初晨的寂静——杜柏尔城的守卫之战终于打响。

尼尔不禁回头望了一望，远处的不断高升的冬日此刻终于将略显刺眼的阳光普洒在了城头——白昼终于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