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倒下的巨人

“牛师傅,挺长时间没见您出摊了啊。”

“啊,家里出了一点事情,就没倒出来时间。”

“看出来了,您都瘦了不成,害。”

牛耿摘下焊接防护面具的时候,脸上多了两道像是被车轱辘碾压过去的辙印。在微笑着送走来自BJ那位老主顾过后,他目送的眼神逐渐暗淡了下来,变得有些麻木不仁。

天气逐渐暖和起来了,大街上的行人过客脱去了笨重的棉衣裳,牛耿今天里面就穿了一件坎肩,外面套着一件褂子,按他的意思来说,挣辛苦钱的人对冷热早就失去了概念和感受,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牛耿坐在台阶的空隙上。正要从兜里掏东西的时候,只听脑袋顶上传来叽叽喳喳的啼叫。牛耿顺势抬头向上看去,只见是两只燕子在人家房梁子上搭窝建巢呢,牛耿猜测这连续的叽叽喳喳声应该是这两口子吵架呢,想到这他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用手撩拨了一下稀疏的头发后,随即摸向痘口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

自从去了一趟BJ,他就染上了吸烟的习惯。以前这种从嘴里呼吸传出来的腾云驾雾,只会让他感到鼻腔不适,止不住的咳嗽。现在自己抽着鼻子也不难受了,也不想咳嗽了,就是能感觉自己兜里的钱开始攒不住了。

他眼神漫无目的的四处扫荡时,只见摊位前方传来一阵“滴…滴…”的汽车鸣笛声。他随着路边蹬自行车和走路的行人一起,开始往后挪动自己的摊位。第一是不想自己的工具受到什么损坏,第二就是在这小镇里能开上小汽车的人,一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什么大商人就是领导下来视察工作了,他当然不想这个时候添乱。

没多久这辆行驶缓慢的小汽车就映入眼帘,古朴的藏蓝色包裹住整个车身,古铜色的前置灯在阳光下锃锃发亮,在路边行人左右退让之下缓缓朝牛耿的摊铺直奔而来,简直是阔派极了。牛耿没想到这辆车竟然在他的铺子前面站住了脚,更没想到自己脸上会被溅上几点碎泥,更没想到这辆车的主人竟然是自己原来的老厂长。

还在牛耿狐疑的时候,车窗被缓缓摇了下来,一个白了半头的老者透过窗户伸出脑袋,牛耿在看到这个人的时候,眼神逐渐变得有些不可思议起来,在短暂的对视过后,那个老者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褶子也随着上下浮动。牛耿受老者笑声的感染,也跟着笑了起来,但是嘴里的香烟松了掉到他手上,他强忍着这刺激性的痛感,脸上仍然保持着愉悦的笑容。

小镇去年来了一家新开的火锅店,是一对从四川过来的两口子开的。每到中午的时候,那种辣椒混拌牛油的热乎香气便会飘荡在小镇街角的各个角落,馋的小孩迷恋追寻这股气息,咽下了口水,馋的大人肚子跟打鼓一样的叫个不停,不能全心投入目前所干的事了。

即便牛耿知道这家店的位置,也经常在给人家修理东西的时候被这股香味搅的和饿死鬼上身一样,肚子也不听话的打鼓,但是他一次也没来过这里。

“你这老小子,让我找的挺苦啊,我还以为你早搬走了呢。”老厂长在话语之间,拿卫生纸擦了一圈下巴上的油渍,随手端起盛啤酒的碗一饮而尽后,心满意足的唑舌起来。

牛耿注视着老厂长沧桑面庞上的渐显红晕,思绪一下子拉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天晚上。在烟气缭绕的办公室下,任凭史远和其他工人怎么求情和抗议,仍然无法挽回被裁员下岗的命运。而老厂长留给牛耿史远等人的只有一个转过头去冷漠的背影。

时间冲淡了牛耿对这个如今鬓角斑白男人的怨恨,一杯小酒过后的功夫,牛耿对面前的老厂长问道:“你怎么会惦记我呢?”

老厂长似乎是被牛耿的问话难住了,悬在半空攥紧筷子的手僵持着愣是放不下来,他双眉紧簇,或许是和刚才牛耿一样想起了十多年前那不愉快的一幕,眼神躲躲闪闪带着下不来台的窘态。

好在牛耿凭借十来年出摊的阅历经验,早就做足了察言观色的这门功课,主动端起桌上还剩小半瓶的白酒,给老厂长空着的酒杯重新舀满,随后以解围为目的般的口吻说道:“老领导能来关心我,我牛耿高兴都来不及呢,别的不说,您那小汽车锃亮的,我可能一辈子都整不起,哈哈哈哈…”

“哎呀,什么领导不领导的,早被撤下来啦!”老厂长苦笑着摇了摇头,神态举止逐渐放轻松下来。牛耿尴尬的挠了挠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他,但也同样夹带着对老厂长这些年的遭遇产生的疑惑,这种复杂心理索性使他直接从座位上站起来端起碗就要敬老厂长的酒。

老厂长赶忙也随着站了起来,嘴里夹带着“你太客气了现在…哎呦,这是何必呢”等谦词,伴随着酒精上头的晕劲后,老厂长嗓子呜咽着打了一个响嗝,随后缓缓说道:“哎…也就是你们…离开厂子两三年…,不对,一两年之后的事吧…”

在1987年的夏天,老厂房一下子就荒废掉了。就像是从来没有在这座小镇上喧嚣过一样,按照厂长的意思来说,老厂房的倒闭就和那苏联突然解体一样,变得太快了,让这群对老厂房投入半生精力,投入过多感情的工人上上下下都都没反应过来,更别说能承受住了。

那是一天最凉快的清晨,三辆黑色吉普车准时在老厂房大院门口停下,负责打扫庭院的工人停下了手头的扫把喝矬子,在不同产间生产制造的工人们也纷纷停下了机器运转和钳子锤子,唯有厂长打着哈欠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见到工人们不好好工作在那里东张四望,不满的嚷嚷道:“瞎看什么呢,我跟你们说啊,你们现在生产积极性真是…”他一边唱高调一边顺着工人们的目光朝院门口看去,只见从吉普车上下来了三四个身着制服的干部人员,正气势汹汹的朝他们走来。

“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厂房办公室里,干部人员们坐在沙发上,厂长来回在水房和办公室的两点一线上穿梭着,打了一杯杯热水安放在每个干部人员的身前,正当他累的用手擦额头上的汗水时,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干部人员对他温和的说道。

厂长小心的朝他看去片刻,顿时恍然大悟般的拍了一下脑门,附和着说道:“哎呦,您瞧我这记性,上次就是您给我们厂房下批的指示吧,您瞧我这糊涂脑子!”

戴着圆框眼镜的工作人员朝他挥了挥手,像在跟厂长表示要言归正传的意思,随后脸色唰的沉了下来,说话的语气也开始变得严肃认真。

“坐在我身边的都是省里部门的领导,我们专程花费时间来到这里,你也能看出来这次下批工作的重要性了吧?”

厂长用力的点头,嘴里连连说着:“一切听领导吩咐,服从领导安排。”

戴着圆框眼镜的干部人员随即将目光看向身旁的干部人员,示意般的轻轻点了点头。身旁的干部人员从公文包里掏出一用密封档案装着的文件夹放到桌面上,抬起头对厂长说道

“按照上面指示,厂房所占用地即刻进行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