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从容

林皓在陈靖川面前站得毕恭毕敬,眼观鼻鼻观口,大气也不敢出,不知该如何言语。

陈靖川端坐于书桌之后,审视着何启华为他准备的一切,这就像是一种传承,这仿佛是一种宿命的烙印,纵然他心中未必情愿,却也不得不承接下来。

桌上堆叠着何启华的手账,厚重而沧桑,其上记载着诸多秘辛,大多都是关于如何督办密宗实物,如何调配人员安排,更有关于皇城司这尊庞然大物内部结构的深邃剖析。

前辈毕生心血凝结的经验,对陈靖川而言,不啻于一部神典,被他视若大道真解,欲从中参悟出无上法门。

但一码归一码,现在他面色沉如万载寒潭,周身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林皓深知自己触怒了这位新主,头颅低垂,脸上写满了惶恐不安。

陈靖川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都安顿妥当了?”

林皓身躯微不可查地一震,连忙点头如捣蒜:“回禀大人!已然妥当!魏……魏爷十分满意,刀爷也甚是高兴,小姐更是开心!”

他希冀着用所有人的欢愉来冲淡眼前的阴霾,渴求着陈靖川能因此霁月清风。

至少,心情好了,便不会降下雷霆之怒。

“嗯。”

陈靖川鼻腔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回应,淡淡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他心中翻腾的念头,是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人逐出门墙!但念及此人乃何启华旧部,且手段确实非凡,并非庸碌之辈,终是强行压下了心头那股翻腾的不渝,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辛苦了,退下休息去吧。”

林皓挠了挠头,心中万般念头涌动,总觉得还是得和陈靖川解释一下,自己并非是何启华派来的奸细,更没有接到报告的陈靖川行踪的任务,他鼓足勇气,上前一步:“不辛苦,卑职还有些事想和您……”

“不必了。”

陈靖川抬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语。

他岂会不知林皓想说什么?

但这等事情,解释又有何用?

纵然何启华未曾明令,可若那位高高在上的金刀提点真要问起,林皓难道还能守口如瓶不成?

信任的裂痕一旦产生,便再难弥合。

林皓仿若失神地点了点头,满腔忠肝义胆的少年壮志,在这一刻被陈靖川的冷漠打得委屈不堪,走出房门,庞然无措地抠着手指甲盖旁无辜的肉皮,直到抠出血来,才晃晃一愣,眼神若即若离地望向魏玲房间的方向。

魏玲历经十数载风霜磨难,再回长安这片故土,见到林皓时,便如见到了同源之人,至少乡音未改,言语相通,能说到一处。

此刻见他神色黯然,步履沉重地自书房走出,不由关切地招了招手:“你怎么啦?”

林皓叹了口气,生怕惊动屋内的陈靖川,小跑了几步走到魏玲身侧:“魏姑娘,你小点声,千万别让大人听到了……”

“哦……”

魏玲想起陈靖川的模样,心里还是存着些感激的,毕竟他将自己从外面接回了长安,这已算是给了她新生活的人,更何况他已经不是八品小官,而是执掌一方权柄的阁主,威势日隆,该有的敬畏,断不可少:“官大了脾气是不好,你得理解,这倒不是他的问题,只是他脾气不大,怎么管得住下面的人。”

他下面……就我一个人啊!

林皓心念微动,暗自腹诽了一句,但道理还是明白的:“魏姑娘所言极是。只是……大人初登大位,根基未稳,我便犯下此等……近乎逆上之罪,实乃惶恐。更何况,咱们这皇城司,本就是一处禁忌之地,行走其间,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魏玲对朝堂权谋之事向来一窍不通,只觉得戏文话本中的倾轧算计,步步杀机,令人心神俱疲,远不如过好自己这份难得的安宁日子来得实在。望着眼前眉宇紧锁、踌躇难决的林皓,她亦是绞尽心神,不知该如何宽慰,忽地眼帘一抬,指向前方:“哎?快看!”

林皓循声转头,只见陈靖川的身影,正迈步踏向魏公所在的院落。

一月光阴,恍若隔世。陈靖川并非不想念魏公,然此念非关骨肉温情,而是绞尽脑汁之后的无奈。

可陈靖川做梦都想不到,久别重逢的师徒,并非是把酒言欢,相拥而泣,而是……

啪!

一只拖鞋,正正地啪在他的脸上。

陈靖川眯着眼睛,将那只散发着酸臭的拖鞋从脸上拔下来,揉搓着凹陷进去的纹路,语气中竟带着一丝罕见,近乎顽童般的委屈:“师父……”

太师椅上,魏公姿态惫懒地斜倚着,一条腿高高翘起,竟在旁若无人地抠着脚丫,另一手捏着枚晶莹剔透、灵气氤氲的果子,悠然品咂着。他一双看似浑浊的老眼微眯,迸射出慑人的精芒,将陈靖川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全无半分世外高人、帝师太傅的威仪。“解释。”

陈靖川望着魏公,故作不解,“还请老师明示……”

魏公语速不疾不徐,字字如钧:“解释解释,鞋为何在你脸上。”

陈靖川看了一眼手里的鞋子,笑嘻嘻地走过去,为魏公穿上:“师父是怨弟子没有早日接您进来?”

“呵呵。”

魏公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低笑:“为师在你心中,竟是这般睚眦必报、格局狭隘之辈?”

陈靖川连忙躬身:“是弟子失言。”

魏公斜睨着陈靖川。

想当年,魏良可是舌战群儒,辩才无碍,威震一方的太子太师,可对着这小子,满腔的斥责竟有些难以出口。

终是敛了那份戏谑与锋芒,不再刻意刁难:“非是你不孝,是你蠢!”

陈靖川不解:“弟子……蠢在哪里?”

魏公叹了口气:“你竟然是真的懵懂无知?为师还当你小子是明知故犯,心虚不敢承认呢!”

陈靖川素来坦荡,不屑矫饰,闻言立刻道:“弟子是真不知错在何处,还请师父点醒迷津!”

魏公缓缓点头,眼中精光一闪:“好!那为师且问你!为官之道,首重心神内敛!岂能将七情六欲,尽显于人前?更遑论让下属轻易窥破你的喜怒?!”

陈靖川才明白魏公说的是林皓:“老师……”

魏公哂然道:“御下之术,变化万千,存乎一心!似你这般,不过是仗着位阶权柄强压罢了,算什么本事?此非驭人,乃是欺人!若将你打落凡尘,与他同阶,你又能凭何慑服人心?!”

陈靖川眉头微皱,似有不服:“权力不就是用来压迫别人的么?”

“那也该是对外!锋芒岂能指向自家心腹臂膀?!”

魏公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电,直刺陈靖川双眸,“我且问你!逞一时之快,泄心头之愤,寒了下属之心,动摇了忠诚根基,于你自身,究竟有何益处?!你得到了什么?!”

陈靖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眸光闪烁不定。

魏公的话语,字如惊雷,句似洪钟,直击他心神最深处,让他哑口无言,无法辩驳分毫!

从结果来看,这便是铁一般的事实,无可辩驳。

先前那看似随性而为的发作,在魏公这等洞悉世情的老怪物面前,竟是关乎人心向背、基业稳固的惊天隐患!这让陈靖川,迫使他不得不开始正视己心,审视那潜藏于内的情绪波动。

“师父教训的是。”

良久,陈靖川深吸一口气,脸上并无半分不服或怨尤,抬首,目光前所未有的澄澈,直视魏公浑浊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眸:“学生……明白了。”

“收束你的心神,锁死你的情绪!”魏公一字一顿,声音无比真切,仿佛蕴含着某种大道至理,“从今往后,不要让这世间有任何一人,能从你脸上窥探出半分真实喜怒!”

“不是让你板着脸,而是让你随时都保持从容,即便刀在你脖子上,即便你已经吓得尿裤子,也得从容。一个人能力如何你看在眼里,一个人能不能继续用,也是你说了算,而你要表现给他们的,只有驱使着野心,努力忠心的欲望,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该有。”

“纵然利刃悬颈,生死一线,纵然心神俱颤,胆魄欲裂,也要给老夫——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