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没有同龄的孩子,岑颂去了金蝉山还没回来,姜黎找不到玩伴,便百无聊赖地坐在庭院中数桃树上的花苞。
“一起放纸鸢吗?”
正当她数到第六十七朵时,门口传来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充满朝气。
姜黎转头便见门前站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孩,他生得白白净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像两颗明亮的黑珍珠,虽稚气未脱却已经显出硬朗的气质。
姜黎盯着他手中的彩色蝴蝶纸鸢,犹豫不决,想跟着去玩儿,又怕他是坏人。
来人似乎看出她的顾虑,柔声解释道:“你别怕,我是城主长孙,郑东篱。”
姜黎这才欣然应下,起身朝他走去。
屋门前的空地不够宽敞,郑东篱领着她往花园走,城主府的花园建得很气派,假山流水,游廊角亭,也足够宽敞。
春日的阳光还不灼人,园中弥漫着花草烂漫气息,平添几分惬意。
“你拿稳,我先将纸鸢放起来。”
郑东篱将纸鸢递给姜黎,让她拿住,自己则是牵着线,逆风跑了起来。
姜黎仰着小脑袋望天,只见纸鸢顺风而起,越飞越高,不由兴奋道:“快!再高一点。”
“给你。”
郑东篱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将纸鸢线轴交给姜黎。
姜黎莞尔一笑,掏出绢帕在他额角擦了擦,脆生生道:“好多汗,快擦擦。”
郑东篱脸一红,连忙接过绢帕,结结巴巴地说:“谢谢,我…我自己来。”
“线不要拽太紧,会断。”郑东篱在一旁提醒。
姜黎一听便要送线:“呀,你怎么不早说。”
刚绕过花园假山,岑颂就听见一阵嬉笑声,顿时觉得其中有道声音颇为耳熟。
穿过游廊,抬眼就看见远处的小姑娘手持线轴,专注凝视着天上的纸鸢,与之并肩而立的男孩脸蛋涨红,傻眉愣眼地看着她痴笑。
岑颂瞥一眼她整齐别致的新发髻,莫名有点失落,微卷的长睫轻颤着,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也就是一瞬间,姜黎转身一个跄踉直接摔在地上,嫩绿裙裾铺陈开,白嫩的掌心被碎石擦出血痕,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郑东篱连忙蹲下身,拿着绢帕仔细擦拭她掌心。
岑颂捏紧手里的油纸包,冷眼瞧着这一幕。
司徒沁抿唇憋笑。
岑师弟一进城便去买了当地的特色甜点蜜浮酥奈花,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巴巴地赶了回来。
没想到,家被人偷了。
司徒沁有心安慰,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便老实道:“他没你好看。”
岑颂微微皱起眉,沉默着没说话。
“咦,颂哥哥,你回来啦!”
姜黎刚被人扶起来,突然觉得后背发凉,她转身瞧见游廊下的岑颂,连忙露出甜甜的笑容,拂开郑东篱的手跑上前去。
姜黎摊开被划伤的掌心,面露委屈:“好痛。”
少年目不斜视,冷傲地错身而过。
姜黎提着裙摆小跑着追上:“颂哥哥,你有没有受伤啊?我这两日可乖了,没有乱跑哦。”
嗯,是没乱跑,不过就是跟陌生人一道放放纸鸢而已。
岑颂面上看着若无其事,心里却在默默腹诽,姜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很努力地展示自己的乖巧可怜。
“颂哥哥,你手里拿的什么呀?买给我的吗?”
姜黎对这种油纸最是熟悉不过,之前她生病的时候,岑颂每次出门都会提着这个回来,里面包着各式各样的甜点。
岑颂面无表情道:“不是。”
“哦。”
姜黎驻足看着他走远,望向一直不远不近跟在他们身后的司徒沁,疑惑道:
“漂亮姐姐,颂哥哥怎么不高兴啊?”
“他肩上有伤,兴许痛得很。”司徒沁思忖片刻,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白瓷瓶递给她,含笑道:“将这灵丹碾碎敷他伤口上,一日换一次药,多多休息就好了。”
虽说之前已经把毒素逼了出来,也服过解毒丹,但那毒液着实厉害,只怕此时伤口已然溃烂。
司徒沁与岑颂并不熟,只远远见过他几回,早就听闻这位无烬山的岑师弟脾气差,明明天赋异禀,出生尊贵,人缘却不太好。
但到底是同门,能施以援手,她自不会吝啬。
姜黎谢过司徒沁,急急忙忙回了客房。
-
祝卿安和慕则果然在山顶找到蛛妖老巢,救出十八个被蛛丝紧紧包裹着,像粽子一样吊在洞顶当储备粮的少年。
等他们回到城主府,天色已然见黑。
郑斯尧在府里大摆宴席,盛情难却,说什么都要留他们在此过夜,以答谢他们为沣城百姓除害,外加及时救下幸存的孩子们。
祝卿安几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所以也没有拒绝,打算在此处将就几晚。
八仙圆桌上摆满了精心准备的各色佳肴,考虑到修仙之人口味清淡,所以菜色口味都很精致淡雅。
祝卿安不重口腹之欲,并未怎么动筷,而岑颂也显然兴致不高,敛了眼睫把玩着桌上的莲瓣杯。
饭席间,郑斯尧见气氛有些凝重,便在心里点了点人数,忽地恍然大悟。
“哎哟,真是老糊涂了。”他一拍脑门,歉意地看向身旁少年:“我竟忘了派人将小仙长未婚妻接来,还望仙长见谅。”
郑斯尧一边赔着笑,一边给身边亲信打手势,亲信颔首匆匆退了出去,不用想也知道是去请姜黎了。
花厅静默一瞬,慕则银著上夹着的肉丸,掉在八仙桌上弹了两下,最终砸在地上滚开几步远。
“未、婚、妻?!”慕则脑子顿时嗡的一声直响,错愕地看看一脸认真的郑城主,又看看一旁并没有反驳的岑颂,质问道:
“她是你未婚妻?萍水相逢且以后不会再见面的未婚妻?!”
一直埋头喝汤的司徒沁不可置信地抬起脸:“岑师弟居然有未婚妻?怎么之前从未听说过?”
祝卿安意味深长地斜了他一眼。
岑颂吓一跳,下意识的想要大声反驳,又觉得此举显得太过心虚,便低声回答:“不是!她不是我……”
未婚妻这三个字,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你紧张什么?”
祝卿安促狭道:“溯玉,你脸红了。”
岑颂连忙伸手捂住耳朵:“你别胡说。”
郑斯尧此时也有点不确定他两的关系了,生怕说错话,但先前小仙长入府时,他夸他们般配,小仙长也并未反驳,如今怎么不承认了?
如若不是一对儿,行为举止又怎会那般亲密?
郑斯尧思来想去,也没能得出一个合理的结论,只好默默举著夹跟前那道文思豆腐。
岑颂垂下眼帘装死,但仍能感觉到那几道饱含惊疑的目光。
“颂哥哥,原来你在这儿呀——”
小姑娘刚被侍女牵着迈过门槛,她便脚步轻盈钻进花厅,笑盈盈地凑到岑颂跟前。
岑颂没由来地觉得压迫,微微侧首,视线从雕刻精美的莲瓣杯上转开,落在她裙摆的银丝牡丹上。
姜黎穿着一身嫩绿衫裙,将本就白皙的肤色映得更加明亮,坐在她身侧的岑颂身形颀长,一身绯红衣袍更衬其神采英拔,桀骜出众。
任谁见到这两人,都得暗赞一句金童玉女。
侍女也十分上道,搬了张鼓凳放在岑颂身旁。
“姜黎。”
岑颂不悦的声音将所有人的心思拉回,他木着脸抬了抬下巴:“坐下吃饭。”
小姑娘乖乖点头,挨着他坐好。
她看不懂慕则他们揶揄的眼神,但能看出岑颂自打从金蝉山回来,一直不太高兴。
但想来也是,受了伤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指不定也得天天喝苦药。
她先前拿了司徒沁的灵丹,回客房将药丸捣碎后,却怎么都寻不到岑颂,直至方才城主遣人来,才知道他在城主这儿。
之前爹爹总教导她“人要知恩图报,方能无愧于心。”
姜黎骤然发觉现在就是她报恩的最佳时机。
“颂哥哥多喝汤,对身体好。”
她殷勤地盛了一碗淮山猪肚汤,可汤实在太烫,她还没来得及捧给岑颂,双手一抖,整碗汤都扣在了他桌前。
汤汁四溅,顺着桌沿打湿了他衣袍,还有一些溅在衣襟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根本来不及反应。
“……”
岑颂面无表情地盯着姜黎,若非她的双手被烫红,他都要怀疑她是故意的了。
姜黎吹了吹手,对上少年恼怒的眼神,手忙脚乱地掏出绢帕清理他衣袍上的淮山,一边擦一边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本是出于好心,只是那个位置有点尴尬。
岑颂脸烧得通红,冷漠地推开姜黎,腾的一下站起身:“我饱了,你们慢用。”
岑颂落荒而逃,姜黎忧心他伤势,礼貌地向城主等人告辞,而后追了上去。
岑颂没回客房,而是御剑去城外寻了一面湖,褪去外袍没入冰冷的湖中,泡了半个时辰,才磨磨蹭蹭地回城主府。
一进庭院,便瞧见小姑娘双手托腮,坐在他房门口的石阶上打瞌睡,看着可怜兮兮的。
大抵是听见他的脚步声,她循声望来,睡眼惺忪的眼倏忽亮起来,展开笑颜迎上来。
“颂哥哥,你去哪了啊?”
说着说着,姜黎愧疚垂头,担忧的目光落在他腿上,愧疚道:“没烫着吧?我真不是故意的。”
一提起这茬,岑颂就脑仁突突地痛,耳根瞬间红了,语调不再似平时的漫不经心,而是抬得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高。
“男女有别,众目睽睽之下,你怎能那般做?”
“哪般?”姜黎一头雾水。
岑颂深吸一口气,有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感:“从现在开始你须得与我保持距离,不许撒娇,更不准碰我。”
她眨巴眨巴眼:“为什么啊?”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
比岑颂还凶巴巴的风摇得庭院里的桃花树哗啦响,他立在风中,极少见地露出拘谨和无奈。
姜黎唇边笑意渐敛,轻声打着商量:“那从明日开始好不好?”
岑颂警惕地睇着她:“为何要明日?”
姜黎挠挠耳鬓,心道他为何要跟防贼一样防着自己,但眼下还是他伤势重要,于是牵着他往屋里走。
岑颂一惊,喉结上下滚动:“你……你想干嘛!”
“给你上药呀。”她傻兮兮笑下,晃了晃手里的小药瓶。
岑颂摇摇头:“无碍,我吃过药了。”
“正好,我看看你的伤。”姜黎拨开药瓶上的软塞:“这是漂亮姐姐给的灵药,敷伤口上的,我捣了好久呢,手都酸了。”
岑颂听后忙出言制止:“不过一点小伤,不碍事…”
姜黎咚咚跑去净室洗手,不一会儿又嘚嘚跑回来。
岑颂想到肩上的伤,露出难堪神色,又见她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坐去软榻上时不禁忿忿嘀咕:“真是不知羞。”
小姑娘擦干手上的水,再次拿起药瓶,狐疑道:“愣着干嘛?快脱衣服呀,让我看看你的伤。”
少年额角微跳,眉心锁得紧紧的,指节也捏得泛白,心情复杂地开口:“把药给我,你回去睡吧,我自己来。”
“那你自己擦!”
她微微挑着眉,很是不快,饶是泥人还有三分气性,更何况是被人自幼捧着宠着的仙阙宫少宫主,被人三番两次拒绝,既委屈又气闷,将药瓶儿丢到他榻上,噔噔噔地跑回屋睡觉。
夜幕上的星星围着月亮一闪一闪。
岑颂上好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便穿好衣袍,驻足院中仰望夜空,先前的郁结烦闷忽地散了些去。
他微微低头,用那双漂亮的眸子凝视着那扇紧闭的屋门,纤长羽睫轻轻一颤。
岑颂稍微放出灵识,感知了一下屋内情形。
小姑娘抱着枕头酣然入睡,乌发柔软地铺散开,月光从窗柩斜洒进来,照在她白嫩细腻的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凉风袭来,枝叶簌簌作响,岑颂收回灵识,原本紧蹙的眉头舒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