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窝内纷争

张义伦在县委参加完中央全会文件精神“读书班”回来之后,立即在向阳公社召开了七天“三干”会。各大队那些大小头目,一齐被召集去吃了几天大锅熬的豆腐菜和椽头馍馍。

半阁城大队的做法比中央的章程早走了一步,落实起这一切来,应当说要比其他村顺当得多。然而,六个生产小队这阵子却为了土地的重新划分吵成了一锅粥。

事情是由沟沿豁栖住的那些外来客们引起的。

眼下,为了稳定农村的社会秩序,县政府成立了一个专门的办公室,有组织地动员那些流落在渭北的外地人返回原籍恢复生产。组织民兵赶了一阵子,却收效甚微。一看这伙外地客拿上棍子都撵不走,县上又重新做出决定,将依然滞留在当地的各省盲流统一划归到就近的村社住家置业。

长稔塬的这类人口,大部分集中在沿山靠沟的半阁城和吾家营这两个村庄附近。公社初步设想,让占据着沟沿豁的那一拨儿人自己组成一个生产队就地居住,行政归属划归半阁城管辖。

在这么个“大好”事情上,张义伦依然没忘记半阁城。

高运喜一听,张书记一句话就给自己村上丢来这么个包袱,立即提出把这些人给吾家营也匀上一些。张书记却不同意他的意见,并且给他做工作说,这些人本来就成分复杂,其中还混杂了几乎近半数以上逃亡四类分子;剩下那些成分好的,也基本是在当地根本无法继续生活的失家农民。再说,一部分人已经返回原籍,留下来的人口毕竟不多,分开入队必然存在入村居住、划宅基、盖房诸多问题。刚刚度过三年自然灾害,本地人口的糊口问题还没有一丝缓解,政府哪里还有钱再去资助那些外来人口?不如暂时让他们继续住在他们原来的黑窑窟窿里,依靠自己的双手慢慢艰苦创业。都是社会主义一家人,再难为地撵走他们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公社和吾家营已经初步商议,他们明确表示宁肯多划拨地亩,也绝不收留那些外地客。最后,张书记推心置腹地问了高运喜一句——“如果让你当我这个公社书记,遇到这号咬手事情你说说咋办合适?”

运喜想了想,只得先答应下来,准备回去再做计议。一路上,他初步估算了一下,村里各队的地并不少,抽上几十亩交给他们,加上这些客户自己开的沟坪和坡地,每户少说也有几亩地了,事情倒不是个多么难办的大事。

谁知道,回村后,当他刚刚给几个队长透了个口风,村里一下子就像油锅里撒了一把盐。

从历史渊源上讲,谢氏在村上一直是个望族,其祠堂名下就曾拥有一百多亩地,而且尽是一些好地。可是,土改时,那白菜心一样的绵土地几乎全部划归了以高家人为主体的第二生产队。大家一听说这回又要抽地给那些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河南担”们去种,有关重新划地的老话又被提了起来。

谁都清楚,眼下已经实行了生产队核算,搭过公粮、缴过社筹粮、卖完余粮、留足战备粮后,剩下的才是可供社员分配的基本口粮。土地的多少、产量的高低已经直接关乎社员家户的切身利益了。由于高家这几年人口增加相对快一些,现有人均土地比其他几个队还略微偏低。在这一点上,他们倒没说什么。其他几个队却趁机异口同声地要以土改前谢、高两户祠堂原有地亩为基础第二次划分土地。这些意图很明显,以谢氏家族为主的五个生产队,想重新瓜分全村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好地!而以高家为主的那个小队,就只能继续耕种他们祖宗留下的那些豁豁牙牙、沟沟坎坎和不成片的坡地。至于沟沿豁这帮人的死活,那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在村庄里,有关土地的纠纷永远不会是一次小小的波澜。而且,高运喜面对的将是八九百人的氏族势力,并不是孤单的一家一户的小小纠葛。他更清楚,这个时候,支部的决议已经无法代替广大群众的意见。只有通过社员大会,充分发扬民主,逐步给社员讲清道理,最后才能确定解决问题的办法。

经过多次酝酿协商,关于土地划分的群众大会最终在六队巷道里那棵官树下召开了。有资格参会的也好,听不懂王话的傻瓜蛋也好,挤得巷道满满当当的像赶集。

高运喜圪蹴在一个小土堆上,不慌不忙地用眼睛扫了一下人群,看到各队那些头头脑脑和能人都来齐了,这才站起身来开口说道:“社员同志们,(这个这个)今天能开会的看来都来了,这就好,起码可以让大队收集到更加广泛的意见。关于这次会议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在公社的统一调配下,如何落实土地划拨这个根本问题。首先我要向大家解释一下,重新分地这样的提议肯定是站不住脚的。有些群众可能思想上一时还转不过这个弯子来,所以下边说什么的都有。(这个这个)有些话尽管不好听,也明显存在一些落后的宗族观念,这些嘛,从感情上还都可以理解。但是,我们个人的感情毕竟不能代替阶级感情和党的方针政策。这件事情的最终结果得大队党支部最后决定,在形成决议前请各队先说说你们的意见。”

六队队长谢舍娃还没等高运喜的话音落地,便站起来大声责问他:“喂,高支书,你也先别拿着‘宗族’的大帽子唬人好不好?照你刚才个说法,咱今天这是做样子哩?!反正最后还是由大队几个人开会决定,那还召集大家在这里耽误这闲工夫做啥?”

高运喜没有开口,也不好开口。副支书谢栓柱马上站起来替支书挡驾说:“大队的决定也是在充分尊重社员意见的基础上,经支部综合考虑后才做嘛。这个事已经安排下去让你们讨论过了,咋能说是做样子哩?”

谢舍娃一看支书还没说话,驴槽里却插进栓柱这张马嘴,立时把矛头对准栓柱大声责问:“既然你们承认划地的事情是件大事,今天走这个过场并不是在做样子,依我看,是不是借着这个群众大会让大伙都把心里话说出来。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最起码,别让一些明白人把群众装在口袋里胡摇晃!我先问一个问题,土改分地时,村上为啥把谢氏祠堂一百多亩地划给高家南场?还有,这次公社抽地总该有个凭据吧?我看你们还是给全体社员把这些都解释清楚,然后再讨论划地的事情也不迟喀。”

高运喜知道谢舍娃这话是冲着他来的,便接过话茬说:“咱们老区闹土改比全国早些,当时我还正在上小学。不过呢,你提的这个问题,我还是能说清楚一点。谢氏在村上是最早的住户,一户贫农尚且有十多亩、二十亩地,当时住在城外的高姓人家中,却只有一户中农,当时也不过四五十亩沟地。其余大多数人都是雇农,靠做小本生意和扛长工勉强维持生计。解放了,地主被打倒了,没有人再雇工了,全国都在闹土改,能不给他们分地吗?再说了,土改并不是只给姓高的人分了地,半阁城的人均地亩都是一样的,并不存在谁多谁少的问题。这都是过了十多年的事情了,大伙还是应当历史地看待这个政策问题。我看,下边发言的同志都往正题上靠一靠,不要再纠缠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了好不好?”

谢舍娃马上打断了他的话头问:“吔呵,啥叫个正题?我作为一个谢家门人,祖宗留给我们的地被人瓜分了还不能问么?”

下边各队那几个能人立即跟着起哄——“群众大会就是让人说话的嘛,咋还能不准群众说话?”“为啥当时把我们的好地分给了高家二队?”

运喜听他们嚷嚷得差不多了,这才把头扭过来问谢舍娃:“你家解放前有多少亩地?”

舍娃立即语塞了。他家那时只有三亩薄地,一直靠租种祠堂的二十亩地过活。运喜知道舍娃这阵子也不会回答他的话,停了停又接着自己刚才的话题说:“你家姓谢这不假吧?但谢元良一家就占有四百多亩地,你爷咋租祠堂的地种哩?你记住,天下穷人是一家,共产党从来不问你姓张还是姓李!你谢舍娃土改时不是也分到了十多亩地么?你为啥当时不问问你自己为啥要分人家地主的地呢?至于你刚才提的唔个问题,我也可以解释。当时为啥把谢氏祠堂的地划分给高家南场这事儿,事后我倒是听佑普爷说过。那时,谢姓人家大多都有地种,增补的地或划分的地都得从几个大户的地上划拨。为了运粪土方便,才让二队种了谢氏祠堂那片相对就近的地。那时候,高家祠堂没有一个人在村上当干部,如果按照你谢舍娃的说法,我们统统都得把地还回去,你这不是要算土改的老账么?!”

四队队长谢要栓看见谢舍娃哑了,他也不经允许着忙站起来替舍娃帮腔说:“就算不说地亩的事情,入社时给高家拉了那些车、牵了那些头牯的账又该咋算?那总是群众土改后自己双手攒下的?!”

谢栓柱一听大哥在那儿也趁乱说开了胡话,忙站起来制止说:“你快坐下,这号场合有你说的啥哩?说话都瞅不住个竿竿,你说的是啥话嘛?”

要栓一看三弟居然敢在众人面前教训他,便拿出家中老大的架势,站在墙那边就不干不净地叫骂上了:“哎,柱子,你算个啥毬官嘛?屎巴牛儿打哈欠——咋就来这么大的口臭!又拉车又牵头牯的咋咧?那是分地主吃大户哩?这号事情还不能问一问?像你这号干部就唔囊点毬水平,我倒是想看看你今日红口白牙给大家能有啥新说辞?”

高运喜知道老大这话是有些来头的。如果说抽地本来就不是个小事的话,紧接着给那些讨吃客还得装粮拉牲口才是大事哩。沟沿豁那一拨儿讨吃客家家除了一口砂锅,只剩下一只讨饭篮子了,连个像样的锄头都没有一把,就更不用说那些犁耧耙耱了。即使给他们划了地,又咋样让他们去耕种?吾家营宁可给划地、坚决不要那伙人入村就是怕惹这个大麻烦。

谢要栓一看村干部再没人搭话,声大气粗地接着说:“说句良心话,几亩地倒不是个啥事,你问问,哪一个社员没憋一肚子火!这是叫大家过日子哩,还是把大伙吆起来当猴耍呢?眼下,咱们的人一个个还手在糨子锅里抻着,村里倒是有几家能端出一碗米来?招门这些外地客进村并队,咱这是过皇会图人多耍热闹呢,还是唐明皇从西域借兵打洛阳哩?不说清这些事情,我们四队首先不同意划地!公社要划他们随便,到时候交公购粮可别说我们一颗没有!湿他妈,不行,我们也拖着枣杆子四村吝人去!我就不信,叫他妈的几个站在门上的臭叫花子还把主家给箍住咧!”

栓柱只怕老大越说越离谱,便把脸转向二队人多的地方大声说:“大家都静一静,不同意见可以保留。二队也谈一下你们的意见,社员会咋研究的你们就咋汇报,支部主要是想倾听一下各个方面的意见,准备好了你们就派个代表发发言……”

二队队长高恩全是个大结巴,人多处一激动这个毛病就更厉害。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先不说地的事情,结巴了半天却也和上边那些人的言辞纠缠起来了。

只见他站在那儿张着一张大嘴运了好几次气,终于吃力地从嘴里努出几句还算完整的话来——“高、高家咋咧?唵?解、解放这么多年,咋还、还、有人提这号事?从我老爷那辈起就给谢家大户扛长工,财东家都没把他下眼看过。今日一听,半阁城好像是你、你、你们的!唵?还要我们说啥呢?公社让划地,咱、咱就说划地的事,扯那些陈、陈芝麻烂谷子的,让、让谁的耳朵眼子难受哩?”

谢舍娃不敢和高运喜顶嘴,一听高恩全接了火,“腾”地一下站起来将了他一军:“喂,伙计,二队地多么,那你们先划!别说半阁城是你们高家的,你就是再把沟沿豁些‘河南担’的婆娘全搂到你家炕上一晚轮换一个地去使唤,我谢舍娃也不眼热喀!”

高恩全的口才不如谢舍娃,咬起筋来却并不饶人。只见他把胸脯一拍,大人大量地说:“你妈、妈个腿!二队全、全体社员一致同意把麦涝凸整架沟,送、送给七、七队去种,就这!”

谢舍娃万万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村庄上居然出了二队这伙叛徒,他火气中烧地吼道:“唵?湿你个先人板板!麦涝凸是我们‘四分’户的坟山,你狗湿的咋就这么大方?往后‘四分’老了人,我他妈就把穴口全勾到你们家院子去!”

会场气氛立时大哗。

栓柱觉得这会如果这样开下去肯定没有结果,他和支书交换了个眼色刚想说话,谢要栓又一次站起来继续搅和着——“既然二队社员的共产主义风格高,那咋不把你们那些好地划出一二十亩去?”

在这两个人的挑唆下,几个小队觉得也犯不着再开口惹那眼黑,这阵子只需跟上哄哄场子就行了。

谢舍娃这个人来疯一看谢要栓闹这号事情比他还有人气,只怕让这货压住了自己的风头,于是不失时机地又站起来嚷嚷:“对么,让二队把那些河南蛋全养活上,这倒还省事!”

这时候,高运喜实在是坐不住了。为了使大会能继续开下去,他没好气地大声向谢舍娃问道:“谢舍娃,你还是个共产党员不是?”

谢舍娃平日倒是敬高运喜几分,可在众人之地被撕破脸皮后,也一下子翻了脸。他立即大声对着高运喜吼道:“党员咋?共产党员他妈的就不长鸡巴!”

一巷社员全笑了,栓柱马上跳出来救驾。他一边挥着手一边说:“划地的事公社已经决定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一次会议不行,咱们就开它两次三次,直到把问题解决为止。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散会!”

群众大会就这样被搅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