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王朝,皇甫成皎即位,开启庆和元年。
可能历代皇帝都是如此辛苦,局外人只见富贵尊容,局中人却是身不由己。
普天有普天的规矩,人在其下,被那规矩束住,难免身不由己,无论高低贵贱,都有其苦。但责任却又不在天,而在人心,归根结底在于自己,因为有所选择。即便绝境,不也有破釜沉舟与“就这样吧”两条路吗?
祥和殿,女人的哭喊在殿内回荡,转着弯儿,挟着顺路的风,钻进院中各怀心思的几人耳中。有经验的人可以听出,这是女人生产时发出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微弱而消弭,却始终没有期待中婴孩的哭声,越发的沉静,甚至连室内的宫人都屏住了息。
安静得诡异。
皇甫成皎被狂跳的心煽动着,推开碍脚的宫人,大跨步进了内室。
元贵妃追上去,“皇上,妹妹怎么样了?”她的声音透进室内,她就要进来了。
皇甫成皎反手关上门,门在女人脸前合上,她的眼神只来得及擦过床上,皇后的身边,鼓鼓囊囊,臃肿异常,孩子生出来了,可它为什么不哭呢?
被大力关上的门带起浑浊的风,扑在门外的人脸上,她浅笑一下,缓缓转身,走了。
这是个除了皇上没人知晓的密辛,所有知情的宫人都被处理掉了。
皇上皇后恩爱,当年皇后生二胎,皇上焦急地守候在室外。
原本一切正常,产妇痛苦的嘶喊,丈夫担心的眉眼,宫人忙碌,可是突然一切正常无比的声音都消失,空气诡异的安静。
年轻的皇上控制不住的心慌意乱,扫开阻拦的宫人闯入室内,他看到眼前的景象,猛地摔上房门。
美丽的皇后脸色苍白,昏迷不醒。她的身边是被子半遮着的连体婴,是两个男孩,皮肉粘合在一起。催产的嬷嬷瘫在地上,满手血迹,瑟瑟发抖。
没有人敢说话,连婴孩都不哭闹,皇帝倚在门上,此刻没人顾得上婴儿的死活。
殿外等候的御前太监李玉眼看着日头降到宫墙外,左右看看,原本焦躁的宫人都耷拉了眉眼,无奈移步到门口,用里面人正好能听清的音量唤:“皇上?”
门很快从里面拉开,“这些宫人伺候皇后不周,甚至戳害皇子,拖下去斩了。”
李玉连忙挥手示意殿外的侍卫上前,一屋子的丫鬟婆子被拖走。没有哭喊,都呆愣愣的,苍白着眼眸。
“传周太医来!”皇帝重新关上门。
门外的李玉匆匆跑向太医院,门内的皇帝缓缓走向连体婴。
他看似镇定的拔剑,手指却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把剑换到另一个手上,原本拿剑的手指张开又拳上,反复好几次,颤抖终于有所缓解。
他又退后几步,手起剑落,斩掉一个婴儿,连血肉都被削去不少。
意料之中的哭声并没有响起,有敲门声。
门被从里面打开一个缝隙,门外的周太医读懂皇帝的示意,闪身进到屋里。
皇后还未醒,熟睡的脸庞粉粉嫩嫩。
皇帝抱了个带血的襁褓,放到他怀里,“处理掉。”
周太医诧异地抬头看向皇帝,后者有些疲惫的闭了闭眼,他的视线又转向床上的另一个婴孩,他身上的皮开肉绽,以及躺在地上带着血污的剑。那剑明明是皇帝最喜爱的一把,成天佩在身上的。
他便明白了。周冲月那么一个玲珑剔透的人,他与皇甫成皎少年相伴,一路相随,既有纵歌骋马,快活人间,也有杀机暗藏,步步惊心。他是当朝天子最信赖的知交。
周冲月走得匆忙,他把那襁褓稍作装饰,带出皇宫厚厚的红墙。他双手轻捧,踏上铺满野草的黄土,不留痕迹,烧掉一条不甚完整的生命。
他兜里揣着打火石,荒郊田外,星垂平野,随便拾点干草与木棒,如此轻易。心底的温度却不饶过这善良的青年,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曾经步步机锋的血腥远不如如今襁褓上干涸的血迹骇人。
他因好友的抉择上前,又因好友的血脉止步,他进退两难,入此困境。
周冲月闭上眼睛,脑中遍过好友的窘境,世家的威胁,蛰伏的危险,他重复告诉自己,好友已经做出了决定,自己只需遵循。
他几下摩擦打火石,捎带着刺耳又难挨的噪音,终于点燃了柴堆。
火越烧越旺,已成气候。
周冲月双手捧起襁褓,他的双臂伸直,火焰就在婴儿身体的正下方,他就要松开手,撤开来,他已经感受到赤灼的热流撞向他不牢靠的手掌。他恍惚被这烈焰引入另一个世界。
婴儿哭了!小小的孩子仿佛感受到来自死亡的恐惧,他颤抖了身子,撒开了嗓子。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鸟雀忽散,也惊醒了周冲月,他猛地收回伸直了的胳膊。
有人影自远处而来,跌跌撞撞,摇摇摆摆,这黑影满身的酒气,他抬起头,恍惚看见火光闪烁,“谁……在……纵火?”
周冲月听到人声,忙转身原路返回。他心慌意乱,根本没注意到缩回手臂后,这小小孩子便安静地啃起手指来。
天降大雨,风呼呼作响,自然浇灭了人为的火焰。
那醉醺醺的黑影终于走到曾短暂掠过他的瞳孔的火堆旁,只是一片狼藉。“奇……怪!”黑影摸摸头,昂起头感受到脸上的湿意,雨水灌进喉咙,一个响亮的带着酒气的嗝横空出世。
周冲月在几番犹豫与挣扎中收回了标榜了罪恶的结束的手臂,他将残疾的婴儿带回家中,躲避耳目,钻进密室,烧掉脏掉的襁褓,洗净孩子的残躯,将他的过去剥夺掉,再赋予他一个看似崭新的将来。
周冲月的手和平素一样稳健,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婴孩,脚底轻打着拍子,哄着那婴儿。好似只有他和孩子。
女人坐在离周冲月不远的椅子上,背着身,僵硬着身子,烛火昏暗,她的面容浸在阴影里,这是屋子里的第三个人。此刻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人。
气氛焦灼着,光线、高度,一切的不对等,将屋子拉成两个世界,各自心思百转,却偏偏还要相互面对。
“你抱他回来,是想把他当正经孩子供着吗?”女人沙哑的嗓音从昏暗中升起。
“我的孩子本就正经。”周冲月平缓的声音响起。
“哼!偷生的杂种罢了,难道你还想把那贱货接进府吗?”
“孩子生母无辜,她既有福诞下胎儿,又同意抱给你养,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夫君出轨,我平白受辱,到头来要我帮那贱人养孩子,还要我感恩戴德!”元费声线都变得凄厉,带着不协调的生疏。
“罢了!我会给孩子安排仆人照顾,你只需担好名义上的母亲。”周冲月一只脚跨出门槛,转头说完,便融入夜色。
只余坚定的脚步声。
元费抬手抹掉簌簌直落的泪,抹不及的尽入口中,咸涩。
第二日,周府上下都知道了周夫人诞下一子,名为周泯。
然而天降一子也使得周府内处处窃窃私语,而周夫人把自己独自关在院子里更像是坐实了下人们的猜测。
“老爷不检点啊!还抱来外室的孩子,成心把夫人气病。”
“也怪夫人自己生不出,全天下哪个男人不偷腥。”
“夫人强势,这些年硬是压着府外的那些小妾不叫入府。”
“还是儿子,多少母凭子贵的。夫人再强势,生不出孩子,以后……”
“是啊,夫人也着急。夫人没病没灾,那大夫宣了多少次,不还是没怀上。”
“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