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所谋深远

所以不再废话,王朴和宋伟领兵分别从左右两个城门鱼贯入城,却在门后就被亮瞎眼,经过的道旁堆满了银子,白闪闪的银山在阳光下灿然,吴襄哈哈笑道:“这是我们辽东的一点诚意,是客援银。”

大明有无数浅规则,军队开拔需开拔银,而客军来援也有客援银。

但是王朴看到,这些银子都塞给了他的神甲营官兵,旁边的车营兄弟眼珠子都秃了,愣是没人理会,经过时,就手上多了小把的铜钱。

王朴的兵塞银子,宋伟的兵塞铜钱。

见此,王朴没有多少欣喜,反而以为吴襄不会做人,心说:这不是让我和宋伟结仇吗,而且,我的军队都是骑兵,带上沉甸甸的银子,空耗坐骑力气。不过毕竟人家是在发银子,总不能不要。

转瞬又出山海关。

冷风刺骨,关外格外寒凉,王朴把牛皮披风套上也顶不住,只能时不时灌烈酒勉强撑着。

吴襄的关宁军也从斜城下来了,王朴去数了遍,估计有六千骑兵,却是清一色的轻骑。刚走出来,吴襄就把斥候密密麻麻的撒出去。他的轻骑一人双马,又是本地兵,轻车熟路,很快就乱中有序,呈一个完美的半圆远去,如此训练有素令人看了格外安心。但是王朴却深知历史上吴襄等关宁军将领的德行,自然信不过吴襄,怕他故意坑队友,所以,他也派轻骑出去探路,只是寥寥的一百人,阵型也不整齐。

吴襄估计是怕王朴的斥候碍事,毕竟两支军队都不熟,彼此不是熟面孔,万一被东虏的人假扮成友军骗过,反而不妙。他特意派儿子吴三桂来慰问,顺嘴说斥候由他吴襄包揽,但是王朴不以为然,没听,这年头,防敌军,更要防友军。

踩着有点泥泞的黑土地,到宁远城下已经卯时,吴襄邀请两人入城休息,但王朴拒绝,打定主意和他的士兵就在城外野营一夜,自出关以来,他就异常的警觉小心,绝不给东虏偷袭的机会,也不给关宁军坑人的机会。

令人意外的,宋伟也没有进城,也选择留在城外与士兵野营。

王朴想这家伙虽粗犷潦草,其貌不扬,却是意外的靠谱,明日估计会有一场生死大战,这个时候怎能抛下兵卒,自顾自入城享受。

入夜,军帐内挑灯,忽有亲兵来禀报,却是宋伟深夜来访。

王朴亲自去迎,心想,这家伙估计就是来攀个交情,要个不弃承诺什么的。可惜已经晚了,死道友不死贫道,东虏明显是在围点打援,早已磨刀霍霍久等猎物上门。而朝廷忙着党争,也不顾军卒们死活,为了占据道德高地,派他们出关来送死。谁都看出来此战必败,而生死大事面前,再大的交情都没用,更何况,他们也无交情。

“王总兵不信任吴总兵,却是为何。”这宋伟一进来,屁股没坐稳就一记炸弹,把王朴给炸懵了。

“你,你怎么这样说,无稽之谈。”王朴连忙否认。

“那你为何一整天都与关宁军相隔五百步远,不多不少,五百步。”

“对啊,为何,巧合吗,哈哈。”王朴故作玩笑道。

“哼哼,因为五百步远,骑兵全力一冲,需一刻才能到跟前,这一刻,足够你掉头闪避,不会被人家冲散,你是怕,关宁军会突然抛下我们,有何根据。”

我靠,这家伙好厉害,居然能凭空看出他的阴暗算计,王朴冷汗在内心流淌。

见王朴不语,宋伟冷冷喝道:“兵部侍郎梁廷栋待我恩厚,他如今总督山西,宣,大军务。”

然而,宋伟这一声隐含威胁的暴喝却适得其反,因为王朴并不怕兵部侍郎梁廷栋,而且他还想明白了,如今梁廷栋得势,是因为东林党不看好战事,怕步了王恰后尘,才把山西,宣,大的军务,这个烫手山芋让出来,而梁廷栋与其党羽们明显是乡巴佬没见识,却仿佛捡了个宝一般,还以为这是个肥差。果然,人与人的见识天差地别,现在居然还有一大波小白看不清形势,看不清崇祯的昏君本质。

“宋大人得到上头的赏识,以后必定官运亨通了。”王朴阴阳怪气的说道。

宋伟恶狠狠的盯着王朴,好一会儿,终于是泄了气,道:“或许我不该来。”

王朴没有接话,但是心里很认可,心说:还是刘泽清那个贱人足够聪明,早早设法金蝉脱壳,我和你都蠢到姥姥家了,当初我就不该过太行山,无论东林党催促多么急切,只要我铁了心不来,其实东林党也未必敢怎么样。如今,他和东林党有大生意往来,是秸秆打狼两头怕,最后多半不了了之。而皇帝暴怒又能怎样,他怒了好几回了,每回都怒了一下就怒一下,难道还能把我定为叛将吗。不来,就不用冒这个险了。来了,也没有功劳,反而给崇祯看清了底线,俞发不将他放在眼里。失算了,我真特么蠢。

两人都在内心深处自怨自艾了一会儿,情绪都很低落,便也无心跟眼前人废话,再也谈不下去,宋伟脸色灰败,告辞自去。

翌日清晨,大军准点而动,宋伟把饷银提前都发了下去,引来了一阵阵欢呼。王朴和吴襄冷眼看着这一幕,脸上不起任何波澜,仿佛眼前这轰动大地,欢呼的生命早已经是死人了。

很多时候,一旦陷入死局,就算事后看透,也走不出去,只能绝望的一步步自取灭亡。

王朴此刻深有体会,易之而处,若他是宋伟,不想死,在大败时选择弃军逃命,最后一定会连累族人,连累提拔他的恩公梁廷栋。到头来,还是会死,而且可能是族人陪伴着上黄泉路,以崇祯的习性,他多半还要挨千刀之刮。所以,宋伟,那个黑粗大汉已经是死人了。

“聪明又有什么用,你说是不是。”王朴突然对吴襄说道,其实,与宋伟短暂相处,印象下这个人能力出众,若是有好的君主在上妥为谋划,他未必不能一展抱负,功成名就。可惜更可怜,在末世里,每个人的命运都不随自己,都在失控的冲向悬崖。

“不知此话何意,请王总兵明示。”吴襄却故作不解。

“不过徒增烦恼,吴大人也别太聪明。”王朴把没头没脑的话说完,头也不回就拍马走了。

从宁远到锦州并不远,一路哨塔林立,王朴忍不住心中暗暗吐槽,孙承宗这个老头对修建堡垒的迷恋竟能恐怖如斯,愣是在战区修出了这一路的堡垒。王朴回忆起前世的一款单机策略游戏,帝国时代。

这一路的哨塔相当于箭塔,还有一部分其形较粗壮的是炮塔,上面黑洞洞的小炮口,估计是佛朗机炮。更有建在山丘上那些硕大阴影是城堡。孙承宗对帝国时代这款游戏的理解原来是城市化打法。这一路壮观的各式堡垒护着,全军上下底气渐生,连走路的脚步声都节奏许多。王朴也终于暗暗松了口气,这么多堡垒不说杀伤敌军,至少能迟滞一下敌军,这样算来,他的七百骑兵可以从容甩开敌军追击,而且也不怕被伏兵截杀。

行军至午时,全军造饭当口,斥候传来了敌袭的急报。

王朴连忙扔了饭碗,上马带亲兵出营。从宁远到锦州的这一路,周围的平原变宽,渐渐的城堡之外就有顾及不到的黑林子,突然出现一小股伏兵不算意外,估计只是敌人的探路先锋,人数不多。

斥候很快到王朴跟前,禀明来敌才五六百,皆是轻骑兵。

王朴想了想,自己这支是重骑兵,克制他们,要不要去会一会。毕竟这一次出关,至少得斩一些首级回去才好看。只要提了首级回去,即使是吃败战了,面对天下人也不亏心。当听说敌兵的旗帜是镶黄旗,王朴更是心痒难耐,这可是皇太极的直属兵将,首级格外有分量。

耳后骚然,宋伟的兵营乱哄哄的,似仓促布阵中锅碗瓢盆碎了一地,王朴转头又去看关宁军的兵营,没有动静,吴襄甚至懒得出来看一眼,嗯,他是本地人,对此司空见惯了吧。

“披甲迎战。”王朴下令道,吴襄军营的平静让王朴顿时生出了迎战的勇气,显然眼下并无危险,敌兵人数有限,周围还有那么多的我方堡垒可为依仗,不管怎样讲,是七百重骑对五六百轻骑,优势在我。

等大明这边的三支军马各自披甲列阵完毕,又等了约两刻时,终于来了斥候尖锐的号子声,由远及近,大明的斥候与东虏的斥候正纠缠着,关宁军家丁们的骑射功夫确实了得,眼见的精准,能与东虏拼个互有伤亡。

宋伟的车营先开了一炮,王朴吃惊的转头朝车营方向看去,心说,东虏还没到跟前,放什么炮呀。见宋伟的亲兵提刀进去炮车阵中,不一会儿提了个黑黝黝的东西出来,估计是军卒惊惧之下,手抖误点了药线,乃至火炮走火。

正嘀咕友军不可靠,眼角瞥见吴襄军阵中突然窜出来一员将军,骑乘高大的黑驹,王朴认出他就是吴三桂,这个家伙要去干嘛。

只见这黑驹如电般,不一会儿就冲到了两军斥候们的纠缠处,啊,他要加入战局。

东虏斥候见有个醒目包送上门,自然不客气,搭弓朝他射出一箭,东虏的弓箭箭矢巨大,势大力沉,一旦被中,虽甲胄依然非死即伤。但吴三桂炫技一般弯弓一箭,

电光火石之际,王朴根本没看清,吴三桂怎么躲避那一箭。但吴三桂射出的一箭居然后发先至,那根箭先刺穿了东虏斥候。

“好厉害。”王朴由衷的赞叹道,难怪吴三桂的勇名能传扬天下,几乎与他王朴比肩。

并不是只有王朴这样想,在场的大明军卒们喝彩欢呼,士气大振。

只有陈士良,回头瞥了一眼己方的神甲营兵卒脸上洋溢神采,却轻蔑冷笑道:“哼,什么大明第一勇将,原来不过欺世盗名的小人而已。”

王朴知道,陈士良是个正经的读书人,瞧不上武人的匹夫勇气也很寻常。本以为他就是酸了几句,但陈士良却又说了一番道理:“敌方的斥候轻甲,而那位吴三桂却是重甲。”

王朴一听,心中一合计,好像是这么回事,斥候方圆游走,日行百里,只能轻装简行。这一阵,其实并不公平,不过,这是战争,哪有公平,所以并不能就此说人家是小人。

但陈士良又说道:“他的弓是小梢弓,而敌骑用的是长梢弓。小梢弓箭轻且快,故而才能后发先至,并非多么厉害。”

“哦。所以。”王朴有点懂了。

“但是传言不是这样,根本不提这些,显然是关宁军施尽诸般手段,有意要为此子扬名,如此良苦用心,所谋必深远。小人善经营,君子多淡薄。哎。这大明以后可能坏在此子身上。”陈士良叹息道。

王朴一脸古怪的盯了陈士良好一会儿,确认此人不是穿越者,忽然后悔,从前小看此人了,陈士良本为平陆县县令,因为勾结当地乡绅,兼并土地,逼反了受诏安的反贼,不得不投奔他。

吴三桂凭借装备上对敌人的全方位克制,轻松连续射杀六个东虏斥候,赶走了其余。

没了对将,顿时战场上平静下来。

这样的静静等待,反而出奇的压抑。王朴看了看天,这里的太阳太邪门,明明是幽暗的黄,居然很刺眼,叫人忍不住烦躁。

两三成群的狍子和鹿慌不择路的逃窜至军阵前,才发现了眼前这些人类整整齐齐排列一片,身上还闪闪发光,尖叫几声又四散逃亡去。林子一角突兀展现一面旌旗,果然是东虏的镶黄旗。

王朴一一数过,果然就只有五六百骑,但是每个骑兵身后的箭矢格外巨大,还缠着艳丽的羽尾,宛如那对面不是人类,而是一群金雕化成的妖精,体型和数目都给人巨大的错觉。王朴蹙眉不已,回头再一瞧自己的骑兵,深吸了口气,他总觉得自己的骑兵缺失了点什么,一时又想不出来。

正在纳罕间,东虏骑兵动了,果然不一样,整齐无序。是的,王朴脑海里突然冒出来这个词。对面的东虏骑兵没有队列,盔甲也五花八门,样式繁杂。但是首领一个呼啸,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这是一种可怕的默契,来者不善,是精兵。

东虏骑兵径直朝着他们攻了过来,没有任何犹豫和花招,就这样不成阵型的,一声不吭的冲了上来。王朴和陈士良对视一眼,都是不可置信,这才五六百东虏,就敢主动来攻他们,一万六千的大明顶尖精锐啊。

胆气上,他们输的一塌糊涂,王朴甚至于有一瞬间怀疑他们会不会就此战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