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世界的末日”[109]

伊娃房间里,小雕像和图画罩上了白色的纱巾。里面,只能听到压低了的喘气声和轻轻的脚步声;窗帘落下来,屋子里半明半暗,肃穆的阳光,偷偷地从窗户里照进来。

床铺也点缀成白色,垂着双翼的天使雕像下面,躺着一个入睡的身躯,一个永睡不醒的小姑娘!

她躺在床上,身上裹着生前经常穿戴的那身素白衣裙,玫瑰色的阳光透过窗帘,在死亡般的冰冷上面,洒下一片温暖的光辉。沉重的眼睑轻柔地垂在圣洁的脸庞上,头部略微偏向一侧,仿佛是在自自然然地安眠,然而,脸上每一条肌理纹路,都氤氲出崇高而圣洁的氛围,那种狂喜与安息的氛围。它昭告人们,那绝不是尘世或短暂的睡眠,而是耶和华“必叫他安然睡觉”[110]的绵延不断的神圣安息。

亲爱的伊娃,像你这样的孩子根本不会死去!既没有死亡的黑暗,也没有死亡的阴影,你仿佛金碧辉煌朝霞中的晨星那样,光辉灿烂地消逝了。那属于你的,是兵不血刃赢来的胜利,是没有钩心斗角而赢来的王冠。

圣克莱交叉两臂,站在那里凝视的当儿,心里就想到这一些。啊,谁能说出来他心中想的是什么呢?从他在伊娃死去的房间里,听到人们说“她走了”那一刻起,一切都化为愁云惨雾,变成了一种沉重的而又“依稀朦胧的痛苦”。他听见周围说话的声音,人们问他什么事,他也回答了他们。可是,当人们问他打算什么时候举行葬礼,打算把她葬在什么地方时,他不耐烦了,说他不管这些事。

灵堂是阿道尔夫和罗莎布置起来的。他们平素尽管轻浮、幼稚,性情反复无常,但内里却心肠柔善,很重感情。奥菲丽亚小姐掌管大局,事无巨细,都要有条不紊,干净利索,然而,是他们的双手才使各种布置平添了柔和而富有诗意的点缀。这就从灵堂里驱除了阴森可怕氛围,那种往往成为新英格兰葬仪特征的氛围。

灵堂的架子上依然摆着鲜花。白嫩娇弱而又芬芳馥郁的鲜花,配着低垂的秀美绿叶。伊娃的小桌子上,铺着白色桌布,放着她最喜爱的花瓶,里面单独插了一枝白玫瑰。帷幔的皱折和帘幕的悬挂,都是由阿道尔夫和罗莎,以黑人对匀称简练所特有的欣赏眼光,再三精心安排的。即便是这会儿,圣克莱站在灵堂里沉思的时候,矮小的罗莎又携着一篮白色鲜花,蹑手蹑脚走了进来。望见圣克莱,她后退了一步,毕恭毕敬停下脚步。不过,发现他并没留意到自己时,她又走过去,把鲜花安放在死者四周。圣克莱看到她时,犹如在梦境里一般。只见她把一枝娇艳的栀子花放在伊娃小手里,又以令人钦羡的审美趣味,把其余的鲜花安放在小床的周围。

房门又一次打开来,托普茜两眼哭得红肿,围裙下掖着什么东西,出现在门口。罗莎连忙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进来,但她仍然朝屋迈了一步。

“你给我出去,”罗莎坚定不移,厉声耳语道,“这里没你的事!”

“啊,就让我进来吧!我带了一枝花来,多么美的花呀!”托普茜举起一枝半开的茶花,“就让我把这枝花放进去吧。”

“给我滚!”罗莎的口吻更加断然。

“别叫她走!”圣克莱突然顿着脚说,“她怎么不能进来?”

罗莎转眼间退了出去,托普茜走上前去,把花放在死者脚头;突然之间,她号啕大哭着,一头栽在床边地板上,放声哭泣呻吟起来。

奥菲丽亚小姐匆忙走进房间,想把她拉起来,不让她出声,可是毫无用处。

“哦,伊娃小姐!哦,伊娃小姐!但愿我也跟你死了才好哩,那才叫好哇!”

托普茜哭得凄凄惨惨,刺人肺腑,圣克莱大理石般蜡白的脸上涨得血红,从伊娃咽气之后,第一次他眼里涌出了泪水。

“起来吧,孩子,”奥菲丽亚小姐语气缓和下来,“快别这么哭啦。伊娃小姐进了天堂,现在成了天使啦。”

“可我见不到她了,”托普茜说,“再也见不到她了!”托普茜又抽咽起来。

有一会儿,他们都默然无语,呆站在那里。

“她说过,她是爱我的,”托普茜说,“她是说过!哎哟哟,我的天哪!现在没人爱我了,谁也不爱我了啊!”

“说得很对呀,”圣克莱说,“不过,你来试一试,”他冲奥菲丽亚小姐说,“看能不能安慰安慰这个苦命的孩子。”

“我只盼着我压根儿没出世就好了,”托普茜说,“我根本不愿来到世上,根本不愿意,到世上来又有啥用处啊!”

奥菲丽亚小姐轻轻地而又坚定地把她拉起来,领她走了出去。然而,在这当儿,她自己眼里也噙着几滴泪珠。

“托普茜,你这个可怜见儿的孩子,”她一边领着托普茜往自己卧房走,一面说,“别丧气吧!我虽说不如可爱的小伊娃,但我能够爱你。我希望从她身上学到一些基督的仁爱。我能爱你的,这没错,我要努力帮你长大,变成一个信奉基督的好姑娘。”

奥菲丽亚小姐的语气,比自己说的更意味深长,而最意味深长的,还是流下她面颊的诚挚的泪水。从那一刻起,她对那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在心灵上产生了一种此后永不消逝的影响。

“哦,我的伊娃,你逗留在人世的时间虽然短暂,可是却做了那么多好事,”圣克莱心里想,“我自己虚度了这么些年月,又怎样向上帝交割呢?”

一时之间,房间里回响起轻轻的耳语和脚步声,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偷偷进来瞻仰死者。不久,一口小棺材抬了进来,葬礼宣告开始。这时,门口来了几辆马车,一些陌生人进来落了座。接着出现了白色披肩和缎带,以及黑纱,还有哭丧人穿的黑色丧服;人们诵读了《圣经》经文,做了祈祷。苟活在人间的圣克莱,踱着步子,挪动着身躯,仿佛一个流尽了全部泪水的人。后来,他眼里只瞥见了一样东西,瞥见了棺材里那只长满金发的小脑袋。再后,他瞥见人们在上面罩上了白布,合上了棺材盖。于是,他被安排着站在别人身旁,跟随人们来到花园尽头的一块小小的地方,伊娃的小小坟墓就设在那里,就设在她往日常常跟汤姆一起交谈、唱歌、诵读《圣经》的长满青苔的石凳近旁。圣克莱站在旁边,茫然朝下望着,眼见小棺材渐放渐低,耳中依稀听到人们肃然说出的话语:“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111]这时,人们开始往墓穴中填土。土填满了,他却没意识到,人们在他眼前掩埋起来的,竟是他的伊娃。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不是他的伊娃,而只是她那光辉永恒躯壳的脆弱种子。等我主耶稣降临的那天,她一定会以这一形体来到人间!

不久,人们都走了,哭丧人回到了那个再也见不到伊娃的地方。玛丽的房间遮得很暗,她躺在床上,呜咽着,哭号着,遏制不住内心的悲痛,连声呼唤着她的所有仆人,来伺候照料她。仆人们自然没有时间哭泣,再说,她们为什么要哭呢?这悲痛只是玛丽自己的悲痛,而且她深信,世上没有、不可能有、也永不会有什么人,能像她那样悲痛的了。

“圣克莱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她说,“他根本不同情我。他眼睁睁看着我这样受到折磨,还无情无义,心肠又这么硬,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子事。”

人们在很大程度上说,都是自己眼睛和耳朵的奴隶。因此,对伊娃的死,仆人们当真以为,太太最为悲伤了。特别是玛丽的歇斯底里痉挛开头发作几次,延请了医生,而且,她最后扬言自己快要死了时,仆人们更以为如此。紧接着,大家东奔西跑,拿热水袋的拿热水袋,烘法兰绒衣服的烘衣服,按摩的按摩,忙乱得不亦乐乎,注意力都转到了她的身上。

不过,汤姆内心却有另一番感受,使他更加贴近老爷。不管圣克莱走到哪里,他都若有所思、黯然神伤地跟到哪里。当他看到面色苍白、一言不发的圣克莱干坐在伊娃屋里,眼前捧着她那一小本打开的《圣经》,而又茫然无视其中的一字一句时,在汤姆看来,那双呆板、滞涩、没有泪水的眼睛所流露出来的痛苦,比玛丽的全部呻吟和痛苦,都更为深切。

几天以后,圣克莱全家搬回到了城里。由于悲痛而寝食难安的圣克莱,渴望着换换环境,转移一下自己的思绪。于是,他们告别了那座小小坟墓所在的别墅和花园,回到新奥尔良来。圣克莱匆匆忙忙,穿街走巷,想以奔波忙碌和地方的改变,来填补内心的罅隙。在大街上或是咖啡馆里见到他的人,只是从他礼帽上缀着的黑纱,才得知他失去了亲人。因为,他在这些场合,总是浏览着报纸,有说有笑,不是议论政局,就是洽谈生意,又有谁能够看出,这种笑容可掬的外表,只不过是空虚的躯壳,而在下面掩藏着一颗犹如沉默而黑暗的坟墓般的心呢?

“圣克莱先生这种人生性古怪,”玛丽以抱怨的口吻对奥菲丽亚小姐说,“我以前常常想,在这个世界的人,他如果还爱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我们亲爱的小伊娃了,可谁承想,他就这么轻易地忘了她。我怎么也不能让他谈起伊娃的事。我当初还真当是他比谁都难过哩!”

“人们常跟我说,死水不见底嘛!”奥菲丽亚小姐语带深意。

“哦,我可不信这些话,只是说说罢了。人们心里怎么想,都会显露出来,不这样是不行的。可是,重感情又是一种极大的不幸,但愿我跟圣克莱一样就好了。感情折磨得我好苦哇!”

“定准是这样,太太。圣克莱老爷瘦得像影子一样了。人们说,他啥东西都不肯吃,”玛咪说,“我晓得他没有忘了伊娃小姐,也晓得谁都忘不了她。有福气的小亲亲呀!”玛咪抹着眼泪。

“不过,无论怎么说,他从来不体贴我,”玛丽说,“连句同情的话都没跟我说过。他应该明白,当妈妈的总比男人难受得多呀!”

“心里的苦楚,只有自己才知道。”奥菲丽亚小姐说得一本正经。

“我也是这么看的呀。我明白自己的苦楚,别人谁都看不出来。伊娃以前倒是看得出来,可她又走了!”接着,玛丽靠在躺椅上,闷闷不乐地抽咽起来。

玛丽是那种性格令人可叹的人,在她的心目中,无论什么东西,一旦失去不再复还,便具有了它所永远不具备的价值。无论手头有什么东西,她只是一味地吹毛求疵,然而,一旦从身边不见了,却又没完没了地感喟夸赞。

客厅里谈话进行的同时,在圣克莱书房里,也进行着另一场谈话。

一直心神不安地跟随着主人的汤姆,几个钟头之前,见到主人走进书房,等了半天,总不见出来,于是最后决定进去看看。他轻轻走进去,只见圣克莱在书房另一端的躺椅上躺着。他脸朝着下面,眼前不远处摊着伊娃的那本《圣经》。汤姆走上前去,站在沙发旁边,心里颇有犹豫。就在这当儿,圣克莱猛然站了起来。汤姆一张诚实的脸上,满布悲痛,流露出无限的恳求、关心和同情,不由得打动了主人的心。他把手放在汤姆手上,额头伏在上面。

“哦,汤姆,我的仆人,整个世界就像鸡蛋壳一样空虚呀!”

“这我明白,老爷,我明白,”汤姆说,“哦,不过,还是盼老爷往上天看看吧,看看亲爱的伊娃小姐所在的地方,看看我主耶稣居住的地方吧。”

“啊,汤姆!我是往上天看来着,可糟糕的是,往上天看的时候,我什么也看不着。但愿能看到,该有多好。”

汤姆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就好像只有儿童和像你这样诚实的苦命人,才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圣克莱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将这些事向聪明、通达人就藏起来,向婴孩就显出来,”汤姆喃喃背诵道,“父啊,是的,因为你的美意本是如此。”[112]

“汤姆,我不相信,我无法相信,我已经养成了怀疑的习惯,”圣克莱说,“我想信奉这本《圣经》里的话,可我做不到。”

“亲爱的老爷,请向善良的主祈祷吧。‘主啊,我信奉你,求你助佑我去除不信吧。'”

“人间万象,有谁能彻底悟解呢?”圣克莱眼睛做梦似的扑朔迷离,口里自言自语地说,“仁爱和信仰这套美妙的说辞,恐怕只是人类变动不居感情的一种幻想吧?根本没有赖以存在的真正基础,随着短暂的一息,便烟消云散了吧?是不是根本没有伊娃?没有天堂?也没有基督?什么都没有呢?”

“哦,亲爱的老爷,有的!这我清楚,肯定有的,”汤姆两膝跪倒在地上,“老爷,千万、千万要信奉这一点呀!”

“你是怎么知道有什么基督的,汤姆?你从来就没见过主啊!”

“我是用灵魂感受到他的存在的,老爷,现在仍然能感受到他!哦,老爷,我给卖掉,跟老伴儿和孩子们分别的时候,心肝都快碎了,觉得什么都没有了,可是,善良的主出来支持了我,他说,‘不要害怕,汤姆’,于是,就给一个苦命人的灵魂带来了光明和喜悦,使我内心一片宁静。我非常高兴,我爱所有的人,我愿意做主的奴仆,奉行主的旨意;主让我去哪儿,我就到哪儿去。我知道这样做不是来自我自个儿,因为我好抱怨,是个可怜虫,这样做来自主的支使。我知道主也愿意佑助您的,老爷。”

汤姆说话的时候,泪如泉涌,声音哽咽,时断时续。圣克莱头靠在汤姆肩头,紧紧攥住那只忠厚而有力的黑手。

“汤姆,你真是爱我呀!”他说。

“要是在眼下这个得到祝福的日子里,能看到老爷变成基督徒,我就是丢了性命也情愿。”

“可怜的傻仆人哪!”圣克莱半支起身子说,“像你那颗善良、诚实的心所给予的爱,我配不上。”

“哦,老爷,不光我爱您,慈悲的耶稣我主也爱您哩!”

“你这是怎么知道的,汤姆?”圣克莱问。

“用灵魂感受到的,老爷!‘基督的爱不是凡人所能测度的’[113]。”

“真是不可思议!”圣克莱转过脸去,说,“一个生活在一千八百年前的人的事迹,竟然现在还能牵动人心。不过,他绝不是常人,”他又突然补充道,“没有一个人能有这么持久的活生生的力量!哦,我是多么想信奉母亲的教导,能像小时候那样祈祷呀!”

“麻烦一下,老爷,”汤姆说,“伊娃小姐以前念这一章念得真好听。请老爷也给我念念吧。现在,伊娃小姐去了,很难找到人念了。”

这是《约翰福音》第十一章,讲的是拉萨路起死回生的动人故事。圣克莱高声诵读着,常常停下来,把那个哀婉故事所唤起的感情按捺下去。汤姆双手合十跪在他面前,平静而兴趣盎然的脸上,洋溢着慈爱、信赖和崇敬。

“汤姆,”主人说,“这些对你都是真的喽!”

“我看得清清楚楚,老爷。”汤姆回答。

“我真希望自己有你那样的眼睛,汤姆。”

“我也希望,亲爱的主给你这样的眼睛!”

“可是,汤姆,你知道我的知识比你丰富得多,如果我对你说,我不相信这种《圣经》,又怎么样呢?”

“哦,老爷!”汤姆说,同时扬起手来,打了一个不敢苟同的手势。

“不会动摇你的信仰吗,汤姆?”

“一点都不会。”汤姆说。

“喏,汤姆,你想必清楚,我懂的东西很多很多。”

“哦,老爷,你不是刚才念过,他将这些事向聪明、通达的人就藏起来,向婴孩就显现出来吗?所以说,老爷眼前说的话,自然不是当真的吧?”汤姆焦虑不安。

“不,汤姆,不是当真的。我并不是不相信,也觉得有理由相信,可还是信不起来。我这个坏习惯很讨厌,汤姆。”

“老爷只要祈祷祈祷就没事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祈祷呢,汤姆?”

“老爷祈祷吗?”

“汤姆,要是我祈祷的时候有人听,我就祈祷;可是,我祈祷时,总是对着空无一人说话。噢,来,汤姆,你祈祷祈祷,让我看看。”

汤姆心潮澎湃,仿佛长期壅塞的滚滚流水奔腾倾泻进了他的祈祷之中。显而易见,汤姆认为有人在听他祈祷,而无论到底是有还是无。事实上,圣克莱觉得自己也给他那信仰和感情的浪潮漂浮起来,一直漂到汤姆似乎看得清晰逼真的天堂大门口,仿佛使自己离伊娃更近了。

“谢谢你,我的仆人,”圣克莱等汤姆站起来后说,“我喜欢听你讲话,汤姆。不过,现在你去吧,让我自己待一会儿,以后再找时间谈吧。”

汤姆默默无言地离开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