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合法交易例选

在拉玛听见号啕痛哭的声音,是拉结哭她女儿,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31]

黑利和汤姆坐着马车,摇摇晃晃前行,一时间,各自都陷入了沉思。看官,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沉思冥想,难道不是件奇妙的事情?两人坐在同一个座位上,面部表情和动作一模一样,在眼前掠过的景物又毫无二致;然而,我们发现,同样是在沉思默想,但其所想却又千差万别,这好不叫人惊叹!

就拿黑利先生来说吧。他首先想到的是,汤姆四肢多长,肩膀多宽,身材多高;如果养得肥肥胖胖带到市场上,不知价钱能卖多少。接着想到怎样充实这批黑奴的数量,以及想象中充实进来的男女黑奴和儿童,他们的身价各是多少,还有生意上的其他类似问题。然后他想到了他自己,觉得自己可谓仁至义尽,别人都是用链子把“黑鬼们”手脚捆起来,而他却只用了脚镣,只要汤姆老实识相,就让他的两手得到自由。他想到人们生来多么忘恩负义,就连汤姆对他的仁慈能否感恩戴德,也有怀疑的余地,不由得长长叹息一声。以前,他自己宠爱的“黑鬼”愚弄过他,可是他仍然保持着一副菩萨心肠,想到这里,又不禁十分惊诧!

至于汤姆叔叔呢,他在琢磨着一本过时的古书里说的话。这些话不停地一遍又一遍浮现于他的脑际:“我们在这里本没有长存的城,乃是寻求那将来的城。[32]所以上帝被称为我们的上帝,并不以为耻,因为他已经给我们预备了一座城。”[33]那本古书主要是由一些“愚昧的无知无识的人”撰写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些话却从古至今,对于像汤姆这样纯朴的可怜人的心灵,具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这些话深深地唤醒灵魂,号角般在原来绝望的黑暗之处,激发出勇气、力量和热情。

黑利先生从口袋里掏出各种报纸,聚精会神、兴致勃勃地看起了上面的广告。他读书看报,并不特别流利,习惯于背书似的小声诵读,以便让耳朵证实眼睛的推论正确与否。他正是用这种语调,慢慢诵读出下面这样一段话:

遗嘱执行人拍卖黑奴!兹获法院批准,定于2月20日星期二在肯塔基州华盛顿城法院门前拍卖下列黑奴:哈佳,六十岁;约翰,三十岁;本恩,二十一岁;索尔,二十五岁;阿尔伯特,十四岁。谨代表杰西·布拉契福德先生财产之债权人及继承人的利益,届时进行拍卖。

遗嘱执行人:

萨缪尔·莫里斯

托马斯·弗林特

“这我得去瞧瞧。”由于找不到人谈话,他只好冲汤姆说。

“你瞧,我打算弄一批出色的奴隶,跟你一块儿带到南边去,汤姆,只要有好伙伴,你的日子就会过得快活,再者也有人来往了,明白不?我们先得赶到华盛顿城去,以后我就把你们关进大牢,自个儿去做生意。”

汤姆俯首帖耳,听了这一令人愉快的消息,只是心里纳闷,这些苦命的人,不知有多少有妻子和儿女。他们离开时,是否同他一样感到伤心。不过,说实在的,听到黑利无意之中草率说出来要把他关进监狱的消息,汤姆心里极为不快,因为,这个苦命人一向严格自律,在生活道路上,忠厚老实,富有正义感,并以此感到自豪。是的,我们必须承认,汤姆颇以自己的忠诚老实自豪。可怜的人,他没有多少别的东西能感到自豪了!倘若他在社会上处于较高的地位,那么,也许他永远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且说那一日,天色渐渐晚了,黄昏时分,黑利和汤姆二人,在华盛顿城舒舒服服安顿下来,不过,一个住在旅馆里,另一个住在监狱里。

第二天七点钟光景,法院门前的台阶周围,聚集起了混杂的一群人,其中,有的抽烟,有的嚼烟草,有的吐痰,有的骂街,也有的聊天,总之,正各得其好,各得其所地等候拍卖开始。拍卖的男男女女在另一个地方坐在一起,也在低声细语地交谈。广告上说的那个叫哈佳的女人,从相貌和体态上衡量,是个纯粹的非洲人。她也许只有六十岁,但是由于劳动繁重和疾病缠身,显得更苍老些;而且,一只眼已经失明,风湿病也闹得她走路都有点瘸。身旁,站着一个十四岁的小家伙,模样聪明伶俐,是她剩下的唯一一个儿子阿尔伯特。这孩子是她一大群儿女当中仅存的一个,其他儿女都陆陆续续给卖到南方的一个市场,离开了她。母亲颤颤巍巍,用手搂住孩子,每当有人过来端详孩子,她都惊恐不安,眼睛盯着来人。

“别怕,哈佳大婶,”他们中年龄最大的那个男奴说,“这件事我跟托马斯老爷提到过,他说可以想想办法,把你们娘儿俩一块卖出去。”

“千万别觉得我老不中用了,”她抬起战栗的双手,说,“我还能做饭,能擦地板,还有洗洗涮涮什么的。要是价钱便宜,买了我值得。跟他们说说——你跟他们说说去。”她又恳切地说。

黑利来到这群人当中,走到那个男奴面前,掰开他的嘴,往里面看看,摸摸他的牙齿,又让他站起来,先直起身子,再往后弯腰,还叫他伸胳膊曲臂,试试肌肉的力量,然后走到下一个黑奴面前,照方才的样子,检查测试了一番,最后,他走到孩子面前,摸摸他的胳膊,让他伸开手看看手指头,又让他跳了跳,看看他的灵活程度。

“不买我,他就不能卖!”老妇人心急如焚,“他跟我一块儿卖。我还挺结实,老爷,能干不少的活——不少的活,老爷。”

“在种植园里?”黑利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说,“这话说得好!”此刻,他仿佛查看得心满意足,便走了出来,双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叼着雪茄,礼帽扣在脑袋一边,四处望着,准备开始采取行动。

“觉得他们怎么样?”一个男人问道。黑利察看黑奴时,他一直注视着黑利的行动,仿佛要在黑利察看完毕时,自己再拿主意。

“嗯,”黑利吐了一口痰,说,“我打算把年轻点儿的跟那个孩子买下来。”

“他们想把孩子跟那老婆子一块出手哩。”那汉子说。

“这就难啦!我说,她只剩下了一把老骨头,不值钱。”

“那你不想买?”汉子又问。

“谁要买谁是个傻瓜。她眼又瞎,背又驼,还害着风湿病,呆了呱唧的。”

“有的人单买老家伙。他们跟别人想法不一样,说别瞅着老,其实还能干几年活。”汉子若有所思。

“说下大天来我也不买,”黑利说,“给我饶上也不要。其实,我看过了。”

“哎,不把她跟她儿子买下来,可真叫人可怜。她好像怪心疼他似的——大概他们会把他们一块便宜卖的。”

“有钱愿意那么花,蛮好嘛。我是买那孩子在种植园干活的,我可管不了那老婆子,管不了,就算白给也不要。”黑利说。

“她一准儿会大闹一场的。”汉子又说。

“没错,她会。”黑利一副冷冰冰的口气。

这时,看热闹的人群当中,一阵喧哗忙乱,谈话到此为止。五短身材、手忙脚乱而志得意满的拍卖商,用胳膊肘捣着,挤进了人群。老妇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抓住了儿子。

“紧靠着妈妈,阿尔伯特,靠紧点——他们会把咱俩一块卖掉。”她说。

“噢,妈妈,就怕他们不这样。”孩子说。

“不见得吧,孩子。要是他们不这样,我可怎么活?”老妇人心里七上八下。

拍卖商声音洪亮,高叫着让人们闪开路,同时宣布拍卖即将开始。人们很快让出了一块地方,竞价接着开始。名单上列着的几个男奴,迅即以高价落槌成交,说明市场活跃,需求很大,其中有两个让黑利买了去。

“过来,孩子,”拍卖商用木槌碰了碰孩子,“上去,叫人瞧瞧你手脚多么活泛。”

“把俺俩放在一块儿吧,放在一块儿吧——求您了,老爷。”老妇人紧紧搂着孩子不放。

“滚开,”拍卖商粗鲁地把她的手推开,“末了才轮到你。喏,小黑鬼儿,跳上去。”说着,他一下子把孩子推上拍卖台,只听得背后响起一声悲痛深沉的呻吟。孩子停了停脚步,朝身后望了望,然而,没有时间逗留了,他抹去晶莹大眼睛里的泪水,霎时间跳到台上。

孩子容光焕发、身材匀称、四肢灵活,上台之后立即引发了一场竞争,五六个报价同时传进拍卖人的耳鼓。他听着此起彼伏的竞价聒噪,心里焦急不安,又惊又吓,脑袋摆动着四下观望。最后,一锤定音,黑利买到了他。他让人推下拍卖台,朝新主人走去,中途略停片刻,回头望着自己可怜的老母亲,只见她四肢发抖,朝他伸出来的双手,也战栗不止。

“把我也买下吧,老爷,看在仁慈上帝的分儿上!买下我,要不,我就活不成了!”

“就是我买了你,你也活不成,麻烦就麻烦在这里,”黑利说,“不行!”接着,转身扬长而去。

竞价可怜的老妇人,是拍卖的结尾。方才同黑利交谈的那大汉,似乎不无恻隐之心,用低廉价钱买下了她。随之,人群渐渐散去。

成为拍卖牺牲品的黑奴,多年来是在同一地方成长起来的。这时,都簇拥在绝望的老妈妈身边,她那切肤之痛,谁见了都会为之唏嘘。

“他们一个孩子都不能给我留?老爷总是说,我可以留一个的,他是这样说过。”她用心碎的语调,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

“信赖上帝吧,哈佳大婶。”最年长的黑奴悲悲戚戚地说。

“这有啥好处?”她尽情地抽泣着说。

“妈妈,妈妈,别哭!别哭!”孩子说,“听人们说,你找到了一个好东家。”

“我才不在乎——我才不管这一套哪!哦,阿尔伯特!噢,我的孩子!你是我唯一一个孩子了。老天,我怎能不伤心?”

“咄,把她轰走!你们就没人把她轰走?”黑利语气生硬,“叫她这样闹下去没好处。”

于是,那群黑奴当中年老的男奴,便半解劝半强迫地让可怜绝望的妇人松开了拉着儿子的手。领着她朝新东家的马车走去的时候,他们还尽力劝慰她。

“好啦!”黑利说道。他把新买的三个黑奴推搡到一起,掏出一捆手铐,戴在他们手腕上,又把每副手铐拴在一条铁链上,然后赶起马车,向前朝监狱驶去。

几天之后,黑利就带着他的货物,稳稳坐上了俄亥俄州的一艘轮船。这批奴隶只是开头的底货,轮船航行期间,这批货物还要增加几个不同货色,都是黑利或他的经纪人,在沿途各码头替他寄存的。

“美丽河号”,是在与它同名的那条河[34]里航行过的最雄威壮观的轮船。此刻,天空艳丽,轮船正欢快地顺流而下。自由美国的星条旗在空中飞舞飘扬,护栏边,聚集着一群衣着考究的绅士淑女,正在船上漫步,享受那秀色可餐的美景。船上的人,个个朝气蓬勃、喜气洋洋,只有黑利那批奴隶,只有同其他货物一起放在下面甲板上,坐成一圈儿,低声交谈的奴隶,不知何故,才对给予他们的种种特权,仿佛并不领情感激。

“伙计们,”黑利意气风发走过来,“我看别垂头丧气的,高兴一点。喏,别阴沉着脸,明白不?坚强起来,伙计们!你们待我好,我也待你们好。”

被称作伙计们的奴隶,异口同声地应声说道:“是的,老爷。”这种应对,多少年来,已经成了不幸非洲人的口头禅。然而,必须承认,他们看起来并不特别高兴,心里偏偏都在思念自己再也见不到的妻子、母亲、姊妹和儿女,虽说“抢夺他们的,叫他作乐”[35],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成为事实的。

“我耍了老婆,”货物标签上标着“约翰,三十岁”的奴隶,说着把戴手铐的手放上汤姆膝头,“这事她一点都不知道,可怜的女人!”

“她住哪儿?”汤姆问。

“住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旅店里。”约翰说。“但愿今生能再见上她一面。”他又补充道。

可怜的约翰!想再见上一面不是人之常情嘛!他说着说着,仿佛白人一样,不禁潸然泪下。汤姆心头酸楚楚的,长出了一口气,接着无可奈何地想宽慰宽慰他。

这时,头顶上方的客舱里,正坐着一些父母和夫妇,快乐得手舞足蹈的孩子们,许多只小蝴蝶似的,在他们中间穿来穿去,一切都那么舒适和无忧无虑。

“哦,妈妈,”一个刚从下层甲板爬上来的男孩说,“船上有个奴隶贩子,他带了四五个黑奴在下边。”

“可怜见儿的人!”母亲说。那语调中夹杂着忧伤和义愤。

“什么事?”另一位夫人问。

“下面有几个可怜的奴隶。”母亲说。

“他们还戴着链子哩。”男孩说。

“竟然能有这种事,简直是我们国家的耻辱!”另一位夫人说。

“哎,这个问题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呀!”一个时髦的女人说。她正坐在特等客舱门口做针线,年纪不大的儿女围着她嬉戏,“我到南边去过,依我看,不得不说那边的黑奴,这样比得到自由日子过得还好。”

“在某些方面,有些黑奴日子过得是不错,我承认,”时髦女人对答话的夫人说,“在我看来,奴隶制最可怕的地方,是对奴隶感情的蹂躏,比方说拆散人家的骨肉什么的。”

“那自然非常糟糕,”另外那位夫人说,一面拿起自己刚刚做好的婴儿衣服,仔细端量着上面的锦物,“不过,并不常有这种事吧,我看。”

“哦,常有这种事。”第一位夫人急切地说,“我在肯塔基和弗吉尼亚两个州住过多年,这种事见得太多了,叫人心里不好受。太太,假设你的两个孩子让人抢走卖了,你心里会怎么样?”

“你不能拿我们的感情跟这类人相比呀!”对方说,一边在膝头挑选毛线。

“说真的,太太,如果你这么个说法,那你就无法理解他们,”第一位夫人激动地说,“我就是在他们中间出生长大的。我清楚他们的感情跟我们一样敏锐,也许更敏锐一些。”

对方应了一声“真的吗”便打了个呵欠,朝客舱窗外眺望起来,最后,作为结束语,又把开头那句话重复了一遍,“说到底我还是认为,他们这样比得到自由日子过得还好。”

“非洲人应当做奴做仆,应当做人下人,这毫无疑问是上天的旨意,”一个身着黑色道袍、绅士模样的牧师,坐在客舱门口,煞有介事地说,“《圣经》上说,‘迦南当受诅咒,必作奴仆的奴仆。'”[36]

“我说,老兄,这句经文是这个意思吗?”站在旁边的一个高个子男人问。

“这当然喽!远在许多世纪以前,由于不可泄露的天机,上帝突发奇想,决定让黑种人永远受到奴役束缚,我们是绝对不能违抗这些意旨的。”

“如果这是天道的话,”高个子说,“那好,我们就一个劲儿地去收买黑人吧,对不对,先生?”他转过身对黑利说。黑利双手插进口袋,站在火炉旁边,一直在仔细地听他们说话。

“是的,”高个子接着说下去,“我们人人都必须顺应天命。黑人让人出卖,运来载去,寄人篱下,活该!那是他们前生注定的。这种看法听上去倒很新鲜,是不是,老兄?”他问黑利。

“我压根儿没想过这个,”黑利说,“我自个儿可说不出这种话,没有学问哪。我干这一行,也不还是为了糊口混饭吃;要是不对头,那我就立地放下屠刀好了。”

“可现在你自己用不着费这份心思了,对不?”高个子说,“你看,懂得经文好处有多大!如果你像这位好心的人一样,研读过《圣经》,就会很早懂得了这一点,那得少费多少心思呀!你只消说一句‘什么什么当受诅咒’——那是什么名字来着?——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原来,此君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在肯塔基州旅店向诸位看官引荐过的那位诚实的奴隶主[37]。他说完之后,便坐下来开始抽烟,不动声色的扁长脸上,浮现出诡谲的微笑。

这当儿,一位面露睿智、颇富同情心的青年,高挑个头,瘦削身材,插进来开了腔。他背诵道:“所以无论何事,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38]”他又补充道:“我看,这跟‘迦南当受诅咒’一样,都是经文呀!”

“是啊,对我们这样无知无识的人,”奴隶主约翰说,“这句经文也同样明白易懂啊!”说完,约翰继续喷云吐雾地抽烟。

那青年顿了顿,仿佛还想说什么,突然,轮船停止了航行,船上的人像往常那样倾巢而出,看看船究竟在什么地方靠了岸。

“他俩都是牧师?”往外走的时候,约翰问一个旅客道。

那人点了点头。

轮船靠岸以后,只见一个黑种女人疯了似的跳上跳板穿过人群,飞身奔到奴隶们坐的地方,上前抱住了那个货物标签上标着“约翰,三十岁”的苦命奴隶,叫了声“丈夫”,便抽抽搭搭,涕泪横流。

这里的隐情无须多表!因为,这类令人肝肠寸断的事情,弱者化为齑粉,强者得利得益的事情,听到得太多了,每天都能听到,无须多讲了!这类事情人们天天讲述,也在上帝的耳畔讲述,可是,虽然上帝并非耳聋,但他却长期缄默不语。

方才宣讲人道和上帝事业的那个青年,这时正抱着双臂,目睹这一幕的发生。他转过身来,见黑利正在身边。“我的朋友,”他声音浓重地说,“你怎么能够,而且你怎么敢于做这种买卖?瞧瞧这些可怜的人吧!就拿我来说吧,我心里很高兴,因为我要回家,回到妻子孩子身边去。这铃声是带我与他们团聚的信号,可这同样的铃声却是使这对可怜夫妻永远分离的信号。你记着,上帝为此一定会审判你的。”

奴贩一语不发,转身走了。

“喂,我说,”奴隶主碰了碰黑利的胳膊肘,“牧师也不一样,对吗?说‘迦南当受诅咒’的那位,好像跟这位说的不符,对吗?”

黑利不安地吼叫了一声。

“这还没完呢,”约翰说,“也许将来有一天,你到上帝那里去交割的时候,上帝也会不依不饶。我看,咱们大伙儿都有这一天。”

黑利满腹狐疑,走到轮船另一头。

“要是往后一两批奴隶,我能好好赚大钱,”他心里思忖,“我看该洗手不干了,真太危险啦。”于是,他掏出钱包算起账来。算账,这是不少大人先生们发现的专治良心不安的特效良药,黑利也不例外。

轮船傲然驶离了河岸,一切又重归于方才的怡然自得。男人聊天的聊天,闲逛的闲逛,抽烟看报的抽烟看报。女人做着针线活,孩子们玩起了游戏。轮船继续向前航行。

这一日,轮船在肯塔基州一个小镇抛锚片刻,黑利上岸到镇上谈一笔小买卖去了。

汤姆虽然戴着镣铐,但还能稍微在附近转一转。这时,他走到了轮船舷边,无精打采,站在那里朝栏杆外面眺望。不一会儿,他瞥见奴贩健步如飞,带着一个怀抱小孩的黑种女人。正往回赶。那女人穿得十分体面,一个手提小箱的黑种男人跟在她后面。她一边走,一边兴冲冲地跟替她提箱子的男人说着话,穿过跳板走上船来。起锚铃声一响,蒸汽机嘶鸣起来,引擎咳嗽似的呻吟着,于是轮船启动,沿河顺流驶去。

那女人在下层甲板的箱子和棉花包中间向前走去,然后坐下来,“嗷、嗷、嗷”哄起了孩子。

黑利在船上转了一两圈,接着,走过去坐在女人身边,不动声色地低声给她说着什么事情。

汤姆望见,女人脸上霎时浓云密布,急速地回答着黑利的话,一副愤愤然的样子。

“我才不信——我才不信哩!”汤姆听见她说,“你这是骗我。”

“要是你不信,就看着这个,”黑利掏出一张纸,“这是卖身契,上面还有你东家的亲笔签名,我付的全部是现洋,给你说实话——这还有什么说的?”

“我不信老爷会这样骗我,不可能真有这么回事!”女人益发激动不安。

“你可以问问这里的人,只要识字的谁都行!”他冲一个刚好路过的人说,“你给念念这个字据,好吗,我告诉了这个女人实情,可她愣是不信。”

“噢,这是约翰·弗斯迪克签名的卖身契,”那人说,“把一个叫露茜的女人和孩子卖给了你。我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哇!”

女人愤怒地叫喊,在她身旁招来一大群人,奴贩简洁地向大家讲了来龙去脉。

“老爷跟我说,他把我雇出去了,要我到路易斯维尔去,在我丈夫干活的旅店里当厨子。这是老爷亲口给我说的,我不信他会骗我。”

“可他把你卖啦,可怜的妇人,确确实实卖啦!”一个善相的男人看了卖身契之后说,“他把你卖啦,一点儿不错。”

“那么,再说也就没用了,”女人突然变得十分平静,紧紧抱着孩子坐在自己箱子上,然后转过身去,无精打采地望着河水发呆。

“到底开窍了!”黑利说,“我看女人家就是了不起。”

轮船继续朝前航行,女人心里似乎十分平静。一阵美妙爽人的夏日和风,仿佛怀着恻隐之心的神仙,吹拂着她的脸庞。而这和煦的微风却从不想知道,它所抚弄的,是黑色脸庞还是白色脸庞。女人眼前只见阳光在水面明灭闪烁,泛起金黄色涟漪,耳畔从四周传来人们交谈的欢声笑语,兴高采烈,怡然自得,而她的心里,却仿佛压上了石头,沉甸甸的。孩子从她怀里直起身子,用小手摩挲着她的面颊,蹦蹦跳跳,咿咿呀呀,似乎决心唤起妈妈的兴奋。突然,她拉了孩子一下,使劲搂在怀里,一颗颗泪珠缓缓滴在他惶惶惑惑、懵懵懂懂的小脸上。慢慢地,她逐渐恢复了平静,忙着侍弄孩子,给他喂奶。

那孩子虽说才满十个月,可是却与十个月的孩子不同一般,长得胖大结实,小手小腿十分有劲。他从来不安稳一会儿,害得妈妈总是忙忙活活,又要抱好他,又要小心他蹦蹦跳跳。

“这小家伙,真不错!”一个人猛然在孩子对面停下脚步,双手插在口袋里,说,“他多大了?”

“十个半月。”妈妈回答。

那人冲孩子吹了一声口哨,塞给他半块糖果,孩子急急切切一把抓过来,立刻填到他的总仓库——嘴巴里去。

“这孩子真稀罕!”那人说,“懂事啦!”说着吹着口哨走过去。即至来到船舷另一边时,他迎面看见黑利正坐在一摞箱子上面抽烟。

那陌生人掏出火柴,点燃雪茄,一面说:

“老兄,那边,你弄到了一个长得蛮不错的女奴呀!”

“是啊,我看她长得是还不错。”黑利嘴里吐出一口烟雾。

“把她弄到南边去?”那人问。

黑利点了点头,继续抽烟。

“到种植园干活?”那人又问。

“嗯,”黑利说,“我在填写一个种植园的订单,想把她也算上。他们说,这女人做菜很有一手,他们可以叫她掌勺,也可以叫她摘棉花。她长就一双摘棉花的手,我仔细看过。这两样哪样都能卖上好价钱。”黑利又抽起雪茄来。

“在种植园里,人家用不着那个小东西。”那人说。

“我打算一有机会,就先把他卖了。”黑利说着,又点燃了一支雪茄。

“看来得便宜点卖啦。”陌生人爬上那摞箱子,舒舒服服坐下来,说。

“这我不晓得,”黑利说,“可他是个小机灵鬼啊,笔管条直,又胖又壮,肌肉长得像砖头一样结实!”

“一点不假,可还得费事、花钱把他养大啊!”

“瞎说!”黑利说,“养黑孩子比养什么都容易,就跟喂条小狗一样不费事。这小东西,不出一个月就能满地乱跑啦。”

“我倒有个把他养大的好地方,再说我也想进点货,”那人说,“上礼拜,有个做饭的死了孩子,是她晾衣裳的时候,掉在洗衣盆里淹死的。我看让她把这孩子养大倒挺好的。”

一时间,黑利和陌生人都吸着烟,默不作声,谁都不愿意开口提到这场谈话那最挠头的问题。终于,那人重又开了腔:“这个小东西,你既然想出手,我看最多你不过要十块钱吧?”

黑利摇晃着脑袋,煞有介事地吐了一口痰。

“这不行,绝对不行。”他说着又吸起烟来。

“那,老兄,你想要多少钱?”

“哼,我说,”黑利说,“我自个儿可以把他养大,或者叫别人养大。他长得特别结实,讨人喜欢,半年以后,能卖一百块钱;一两年后,要是找到合适的人家,能卖二百块,所以,就算五十块钱吧,少一分都不卖。”

“啊,老兄!你这可是漫天要价。”那人说。

“这实实在在!”黑利说一不二,摇了摇头。

“我给三十块,”陌生人说,“多一分都不买。”

“喏,我看这么办吧,”黑利重又做出决定,吐了一口痰,说,“咱们折中折中,就算四十五块,再少我可不干了。”

“好,一言为定!”那人略一迟疑,说。

“说定啦!”黑利说,“你在哪儿上岸?”

“在路易斯维尔。”那人说。

“路易斯维尔,”黑利说,“好极了,我们约莫傍晚到那儿。孩子那时就睡着了——太好了!那就可以不声不响地把孩子弄走,孩子不会哭叫——这太妙了!我喜欢神不知鬼不觉地办事,不愿意弄得哭天抹泪,满城风雨。”于是,在那人钱包里的一沓钞票转移之后,黑利又吸起雪茄来。

安详的夜色,十分明净。轮船停靠在路易斯维尔码头。女人原来怀抱孩子坐在那里,这会儿孩子已是沉沉大睡。听到人们大声叫出这一地名,女人先是在箱子之间凹陷处所形成的仿佛小摇篮似的地方,仔仔细细铺上自己的大氅,匆忙把孩子放进去,然后,纵身跳到轮船一侧,希望在簇拥于码头上的各色旅店伙计当中,能够看到自己的丈夫。她抱着这种希望,挤到前面的护栏旁边,把身子探出老远,聚精会神,使劲望着岸上攒动的人头。这时,她与孩子之间,已挤满了乘客。

“喂,你的机会来了,”黑利说着抱起睡梦中的孩子,递给了那陌生人,“别把他弄醒,要是哭起来,那女人就会闹得不可开交了。”那人小心翼翼接过婴儿包,立即淹没在奔上码头的人群之中。

吱嘎作响的轮船,重新呻吟喘息着,缓缓驶离码头,吃力地向前航行。女人回到原来座位上,只见奴贩也坐在那里,而孩子却踪影全无!

“哎哟哟!上哪儿去了?”她惊慌失措而又迷惑不解地嚷道。

“露茜,”奴贩说,“你的孩子卖啦。这让你早知道一点更好。你晓得,我知道你没办法把他带到南边去,所以找了个机会把他卖给一个大户人家了。他们抚养起孩子来,比你还好。”

在政治和基督教义上,这个奴贩的道行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而这也是北方某些传教士和政客们近来捧上天的东西。因此,他已经完全克服了种种仁慈的弱点和偏见。看官,你我的心肠,倘若认认真真下一番陶冶功夫,那么,也会同他的心肠一模一样。对于一个缺乏有素训练的人,女人投在奴贩身上那痛苦和彻底绝望的狂乱眼神,可能会使他心神不宁,然而,对奴贩来说,却已经是司空见惯。因为,这样的眼神,他见过不止千百次了。朋友,对于此类事情,你也能够做到见怪不怪的。最近,为了合众国的荣耀,某些人正做出努力,来实现让全体北方人都对此类事件习以为常的伟大目标。因此,奴贩虽说见到了女人愁眉苦脸、紧握拳头、哽哽咽咽得要死要活的样子,也只不过认为,这是奴隶生意所必不可避免的事情而已。心里只是暗自盘算,她会不会大哭大叫,弄得船上乱哄哄的,不可收拾。因为,他跟我们这个离奇制度的支持者一样,也是立场坚定,反对煽起骚乱的。

然而,女人并没有声嘶力竭地哭喊。这颗子弹不偏不倚,射穿了她的心房,她已是欲喊无声、欲哭无泪了。

她一阵恍惚,坐了下来。无力的两手,僵死般垂在两侧,眼睛直勾勾瞪着前方,茫茫然,什么也看不清楚,怔怔忡忡的,耳畔交织着船上种种杂沓声和机器的呻吟,似梦似幻,惊恐漠然而又可怜的内心,已经没有呐喊,没有眼泪,来表达她的极度痛苦。她相当平静。

那奴贩,考虑到自己所处的优势地位,一跃而变得仁慈起来,其程度几乎不亚于我们的某些政客。他仿佛受到了感召,在情况允许的情况下,极尽劝说抚慰之能事。

“我也晓得,露茜,这件事乍一发生时,你有点受不了,”他说,“可像你这样又伶俐又解事的女人,绝不会钻牛角尖的。你明白,这事非这么办不行,没法子的事啊!”

“哦,别说啦,老爷,别说啦!”女人说,语调里像是强忍住一股怒火。

“你可是个机灵的女人,”他继续说,“我想待承你好,在南边给你找个好地方,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再找个男人,像你这样讨人喜欢的女人——”

“哦,老爷,快别跟我说话了。”女人说,那语气里明明含着痛楚。奴贩觉得,自己的行事方式,不足以应付现在这种情形,便站起身来。女人也转过身去,把脑袋深深埋在大氅里。

一时间,奴贩来来回回散起步来,间或停下脚步,望望女人。

“总是丢不开这件事,”他自言自语,“不过也没闹出什么动静。就叫她苦恼一会儿吧,慢慢就好了。”

这桩交易,汤姆从头到尾看得明明白白,也完全理解它所带来的后果。在汤姆眼里,这桩交易极端可怕,极端残酷,因为——这个可怜无知的黑人哪!——他还没有学会归纳概括和开阔视野。假使他聆听过某些基督教牧师的教诲,他就不会把这件事看得如此残酷,而是看作合法奴隶贸易之中的日常事例。而这种奴隶贸易,则是一种制度的坚强后盾,正如一位美国神学家[39]所说,这一制度“除了具有社会和家庭生活所无法避免的缺憾之外,不具任何缺憾”。然而,如上所表,汤姆是个可怜无知的人,读书的范围又仅仅限于《圣经·新约》,因此,是无法用诸如此类的观点,使他得到抚慰和平静的。在他看来,那个像踏扁的野草一样的女人,苦命的躺在箱子上的女人,遭受到了冤屈。因此,他的心灵在流血。这个感情丰富、生机盎然而又永生不灭的流着鲜血的“东西”,美国的法律却竟然冷酷无情,把他同她身边那些包裹、棉包和箱子,划归为一类。

汤姆凑到跟前,想说什么,而她却只是呻吟不止。他满脸流着泪,诚恳地讲了上天的怜爱之心、基督的怜悯和永恒的家园。然而,她的耳朵由于痛苦,对此却置若罔闻,她那颗麻木的心,也无知无觉了。

夜色来临。安详、静谧、璀璨的夜幕上空,照耀着无数只庄严肃穆的天使般的眼睛,熠熠发光,美丽而又宁静。但深邃的夜空中,却听不到片言只语和一丝同情的声音,也没有伸出一只援助之手。谈生意的声音和欢声笑语,一声声归于静寂,船上所有的人都进入了甜蜜梦乡,船头的波浪声清晰可辨。汤姆在箱子上伸展了一下身躯,躺在那里,耳边不时传来那悲伤至极女人的压抑抽咽和哭诉:“哦,这可怎么办哪?老天!仁慈的上帝,保佑我吧!”如此等等。这低诉断断续续,最后消失而化为寂静。

夜半时分,汤姆猛地一惊,醒来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他身边飞驰而过,一下子到了船舷,旋即听到河面上扑通一声。别的人谁都没有听到或看到什么动静。他抬起头来——女人躺的地方,空空如也!他站起身来在四周寻找着,却一无所获。那颗可怜的滴血心脏终于停止了跳动,河水依然欢快地泛着波浪,打着旋儿,仿佛并没有淹没那颗滴血的心。

忍耐,忍耐吧!那些听到这类冤枉事件而心潮澎湃、义愤不平的人们。受难的耶稣,荣耀的上帝,绝不会忘记被压迫者一丝痛苦的悸动和一滴眼泪的流淌。在他那宽宏大量、慷慨无私的胸膛里,满载着人世的苦难。像他那样容忍而保持耐心吧,像他那样,苦行以布施仁爱吧。因为,这样的人就是上帝,因为,“救赎我民之年已经来到”[40]。

天一亮,奴贩早早起身之后,便出来查看自己会喘气的货物。这一回可轮到他懵懵懂懂,东找西找了。

“那女人到哪儿去了?”他问汤姆。

汤姆学得乖巧,知道应该守口如瓶,而且觉得没有义务陈述自己的观察和猜疑,所以只是说了声“不知道”。

“不论哪个码头,夜里她定准逃跑不了。无论船在哪儿停下,我都睁开眼提防来着。这种事,我压根儿不交给别人管。”

这段话是十分推心置腹地说给汤姆听的,仿佛对他有特殊兴趣似的。然而,汤姆没有反应。

奴贩从船头到船尾,在箱子、棉花包和大桶之间,以及在机器周围和烟囱附近,搜索了一遍,然而,一无所获。

“喏,我说,汤姆,你放老实点,”他在徒劳的搜索之后,来到汤姆站立的地方,说,“这件事你知道一点。别不承认,我明白你是知道的。夜里十点钟,还有十二点钟,还有一两点钟时,我亲眼见她躺在这里的。四点钟的时候,她才不见了。可你一直在这儿睡觉。所以,你知道一些,不可能不知道。”

“噢,老爷,”汤姆说,“快天明的时候,有个东西,擦着我身边过去,那会儿,我半睡半醒,后来听到扑通一声,那女人就不见了,这时我也全醒了。我就知道这一点。”

奴贩并没有惊慌失措,因为,正如前面所述,他对许多你所不能习以为常的事,已经无动于衷。即便是死神的狰狞面目,也不能使他悚然惊厥。他跟死神打过不少次交道——贩卖奴隶时,迎头碰上死神,于是结识了他——他只是认为,死神是个棘手的顾客,对他很不公平,使他的货物交易处境尴尬。因此,他只是骂了那女人一声“婊子”,自认倒霉透顶,说事情如果这样下去,那他出来这趟连一分钱都赚不到。总而言之,他似乎认为自己的确是个受到了委屈的人,不过,这是无能为力的事。因为,女人所逃入的那个国度,永远不会交出逃亡者,即使荣耀的合众国一致要求,也无济于事。于是,奴贩只好手拿小账册,颇为不满地坐下,在“损耗”栏下填上了这个丢失的女人。

“这个奴贩是个可怕的人,对不对?这么冷酷无情!太可怕了,真的!”

“噢,不过有谁把这些奴隶放在心上!人人都轻视他们,一向被体面社会拒之门外。”

然而,看官,那又是谁造就的奴贩?谁最应该受到谴责?是那些聪明、练达、有教养的人士,支持这个制度的人士,还是晦气的奴隶自己呢?奴贩只是这个制度的必然产物而已!是你们煽动公众情绪,让奴贩的行业变为需要,然后,又是奴贩道德败坏,人性沦丧,以至于不以这种行业为耻。那么,你们在哪方面,优于奴贩呢?

难道说,你们受过教育,他们胸无点墨;你们高贵,他们卑贱;你们文雅,他们粗俗;你们才华横溢,他们愚昧蠢笨吗?

然而,到最后审判来临那一天,正是这些说辞才使他们情有可原,而你们罪有应得。

在结束合法奴隶贸易中所出现的这些小插曲之际,我们不得不请求世人不要认为,美国的立法者全部丧失了人性。或许,这是人们从我国政府为保护这类交易,并使之永久化,所做出的巨大努力中,而引申出来的不公正结论。

我国的大人物都在尽其所能,抨击外国的奴隶贸易。这谁人不晓?在这一问题上,我国已经涌现出一大批完美的克拉克逊[41]和威乐伯福斯之流的人物,凡是耳闻或目睹此点者,都会从中获益匪浅的。亲爱的看官,到非洲贩运黑人,这是何等可怕!简直不敢想象!然而,到肯塔基州去贩运,就完全另当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