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归来

大海用单调的短浪,抽打着岸边。朵朵白云就如鸟雀,被疾风吹走,飞快地掠过湛蓝的长空。村子坐落在向大海倾斜的峡谷中,正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马尔丹-勒韦斯克的房子,是一进村的头一家,孤零零地立在大路边上。这是渔民住的一座小房,墙壁是用黏土夯的,茅屋顶上还开了一簇簇蓝色的蝴蝶花。门前有一座小园子,方方整整,园中长着一些葱头、几棵白菜、香菜和香叶芹。沿着路边有一道绿篱围住园子。

男人下海打鱼去了,女人则在屋前修补一张棕色的大渔网。挂在墙上的渔网,就像一面无比巨大的蜘蛛网。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坐在园子门口的一把草垫椅子上,身子微微后仰,背靠在栅门上,她正在缝补衣物,那是穷人穿的旧衣衫,已经补丁摞补丁了。还有一个女孩,约莫小一岁,怀里抱着一个还不会走,也不会说话的小男孩。另外两个孩子,也只有两三岁,面对面坐在地上,他们正用笨拙的小手,抓起一把把土,朝对方的脸上扔去。

谁也不讲话,只有那女孩要哄睡觉的婴儿,还不住地哭闹,声音微弱,又尖又细。一只猫在窗台上睡觉。墙根有几株盛开的紫罗兰,好似用白花做成的一个漂亮的圆垫,招来一大群蜂蝇。

坐在门口补衣衫的女孩突然叫了一声:“妈妈!”

母亲应声:“干什么?”

“那人又来了。”

从早晨起,她们就担惊受怕,因为有个男人在房子周围转悠。那是个老头,看样子很穷。她们送父亲上船下海时,就发现他了。他就坐在栅门对面的水沟边上。她们从海边回来,看见他还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注视这座房子。

他那样子病恹恹的,十分可怜。一个多小时过去,他动也没动地方。后来,他看出人家把他当成坏人,便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开了。

然而时过不久,她们看见他迈着缓慢而疲惫的步子,重又回来坐下,不过这次离得稍远些,仿佛就是要窥伺她们的举动。

母亲和两个女儿都很害怕,尤其母亲,生来就胆小,而且她男人勒韦斯克要到天黑才能从海上回家,因此她六神无主。

她丈夫叫勒韦斯克,而她呢,本来叫马尔丹,两人结婚之后,别人就称他们马尔丹-勒韦斯克。这其中自有缘故:她头婚嫁给一个水手,名叫马尔丹。每年夏天鳕鱼汛期,他都要去纽芬兰。

结婚两年之后,她给马尔丹生了个女孩。在她丈夫乘坐迪埃普的三桅帆船“两姊妹号”失事那时候,她又有了六个月的身孕。

那条帆船始终音讯皆无,船上的水手也无一人生还。因此,大家都认为全船人遇难,货物也损失殆尽了。

马尔丹家的等丈夫归来,一等就是十年,生活十分艰难,好歹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后来,当地有个叫勒韦斯克的渔民,打了光棍,带着一个男孩,他见马尔丹是个坚强而善良的女人,就向她求婚了。她嫁给勒韦斯克,三年之间又生了两个孩子。

他们生活艰苦,但是很勤奋。面包就已经相当贵了,家里的餐桌上几乎见不到肉食。到了冬季,在狂风怒吼的几个月,他们有时还得去面包铺赊账。不过,孩子们长得都很结实。人们都说:“马尔丹-勒韦斯克夫妇嘛,都是老实厚道的人。马尔丹女人能吃苦耐劳,勒韦斯克在打鱼这行可是没比的。”

坐在栅门前的女孩又说道:“他好像认识咱们。没准儿是从艾普维尔,或者奥兹博斯克来的穷人。”

可是,母亲不会看错。不对,不对,他不是本地人,肯定不是。

那人如同木桩,一动也不动,只是眼睛死死盯住马尔丹-勒韦斯克家的房子。马尔丹女人气急败坏,因恐惧而变得勇敢,她抄起一把铁锹,走到门外,冲那流浪汉吼道:“您在那儿干什么?”

那人声音沙哑,回答道:“还用问,我在这儿乘凉呗!我妨碍您什么了吗?”

女人又问道:“您干吗总对着我们家张望?”

那男人反驳道:“我又妨碍不着哪个人。怎么,在路边坐一坐,难道都不行了吗?”

女人没话说了,只好回家去。

这一天时间过得特别慢。中午时分,那男人不见了。然而,快到五点钟的时候,他又从这里过了一趟。傍晚这段时间,就再也没有见他的人影。

天黑的时候,勒韦斯克回来了。家里人向他讲了这件事。他下了结论:“这个人嘛,不是要管什么闲事,就是打什么坏主意。”

他倒是毫不担心,安稳地睡下了,可是他的女人还在想那个流浪汉,觉得那人注视她时,眼神特别奇怪。

天亮时刮起大风,水手看到不能出海了,就待在家里帮妻子补渔网。

约莫九点钟,马尔丹家的大女儿去买面包,是跑回来的,她满脸神色惊慌,嚷道:“妈,那人又来了!”

母亲异常紧张,脸色煞白,对她男人说道:“勒韦斯克,你去对他说,不要再这样偷看我们了,这样偷看搅得人心烦意乱。”

勒韦斯克是个个子高大的水手,肌肤呈砖红色,红胡子长得很密实,蓝眼睛打了个黑点,粗壮的脖子总围着毛线围巾,出海时好能遮风挡雨。这时,他从容地走出家门,走到流浪汉跟前。

二人开始交谈。

母亲和孩子们远远望着,都心惊胆战,焦急不安。

忽然,那陌生人站起身,随着勒韦斯克朝房子走来。

马尔丹女人吓坏了,连连往后退,她男人对她说:“给他拿块面包,倒一杯苹果酒来,从前天到现在,他什么也没有吃。”

两个男人走进屋里,女人和孩子们则跟在后面。流浪汉坐下来,开始吃东西,众目睽睽,他低下了脑袋。

母亲站在一旁,注意打量他。马尔丹家的两个大女儿,身子靠着门板,其中一个抱着最小的孩子,她们俩目光贪婪,也都盯着看那人。两个男孩坐在炉灰堆里,这时也停止玩那口黑锅了,仿佛也要观看那个陌生人。

勒韦斯克坐到一把椅子上,问道:“这么说,您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从塞特[25]来的。”

“就这么走来的?”

“对,走来的。身上没钱,就只好如此。”

“那么,您要去什么地方呢?”

“就是到这里。”

“这里有您认识的什么人吗?”

“这很有可能。”

二人都不讲话了。那人虽然饿得要命,还是吃得很慢,但每咬一口面包,就喝一口苹果酒。他面容苍老,布满皱纹,无处不塌陷,看样子受了许多磨难。

勒韦斯克猛然问他:“您叫什么名字?”

那人头也不抬,答道:“我叫马尔丹。”

不知何故,母亲打了个寒战,她跨上前一步,似乎要凑近了瞧瞧这个流浪汉,就在他对面站定,两条胳膊耷拉下去,嘴大张着。谁也没有再说话。最后,还是勒韦斯克又开了口,问道:“您是本地人吗?”

那人回答:“我是本地人。”

这时,他终于抬起头,女人的目光同他的目光相遇,便凝滞不动,交织起来,彼此仿佛钩在一起了。

她突然说话了,声调都变了,低沉而发颤:“是你吗,我的男人?”

那人字字咬真,慢悠悠答道:“对,正是我。”

他一动未动,还继续嚼着面包。

勒韦斯克不免激动,更是惊讶,他结结巴巴地问道:“是你吗,马尔丹?”

对方回答也很干脆:“对,正是我。”

第二个丈夫又问道:“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呀?”

第一个丈夫便讲述:“是从非洲海岸来的。当年,我们的船触礁沉没了,只有皮卡尔、瓦蒂奈尔和我,我们三人幸免于难。后来,我们被野蛮人抓了去,扣留了十二年。皮卡尔和瓦蒂奈尔都死了。是一位英国旅行家经过那里,把我带走,一直送到塞特。就是这样,我回来了。”马尔丹女人用围裙捂住脸,呜呜哭起来。

勒韦斯克则说道:“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呢?”

马尔丹问道:“你是她的男人吗?”

勒韦斯克回答:“对,我是的。”

他们面面相觑,都沉默无语了。

这时,马尔丹打量围着他站了一圈的孩子,扬手指了指两个女孩,问道:“这两个是我的吗?”

勒韦斯克答道:“是你的。”

马尔丹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去拥吻她们,仅仅感叹一句:“上帝呀,都长这么大了!”

勒韦斯克又重复问道:“咱们该怎么办呢?”

马尔丹面有难色,也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狠了狠心,说道:“我呢,就照你的意思办。我不想损害你什么。不过还是让人为难,关于房子的事。孩子好说,我有两个,你有三个,各归各的。他们的妈,归我还是归你呢?你高兴怎样我也同意。但是这房子,它是我的,是我父亲传给我的,我也是在这里出生的,公证人那里有字据。”

马尔丹女人一直在哭,但是用蓝围裙捂住嘴,小声抽咽。两个大女孩凑到跟前,神情不安地看着她们的父亲。

他终于吃完了,也同样问道:“咱们该怎么办呢?”

勒韦斯克有了个主意:“还是应当去找本堂神父,由他来决定。”

马尔丹站起身,朝他妻子走去,妻子便扑到他的怀里,呜咽着说道:“我的男人啊!你可回来了!马尔丹,我可怜的马尔丹,你可回来了!”

刹那间,旧日的恩爱、二十妙龄与最初拥抱的记忆,一齐涌上心头。她激动万分,双臂紧紧搂住马尔丹。

马尔丹也很激动,亲吻了她的帽子。在炉灶前的两个孩子听见妈妈的哭声,就一齐号叫起来。马尔丹二女儿抱的那个最小的孩子,也像支走调的笛子那样,扯着尖细的嗓门儿,投入这场喧闹。

勒韦斯克站在一旁等待,这时说道:“好了,好了,事情一定得安排妥当。”

马尔丹放开他妻子,又看着两个女儿,于是母亲便对她们说:“怎么也得亲亲你们的爸爸呀!”

她俩一起走上前,眼里没有眼泪,只有惊奇,还有点畏怯之色。马尔丹挨个儿拥抱她们,像乡下人那样,在她们脸蛋上重重地亲了两口。最小的孩子见到这个陌生人靠近,便尖声叫起来,几乎岔了气儿。

然后,两个男人一起出去了。

他们经过商贸咖啡馆时,勒韦斯克问道:“还是进去喝点,好不好?”

“好哇。”

他们走进还空荡荡的咖啡馆,勒韦斯克嚷道:“喂!希科,两杯六条杠烧酒,要好的,这是马尔丹,马尔丹回来了,我老婆的男人,你清楚,失事的‘两姊妹号’船的马尔丹。”

小酒馆老板走过来,一只手拿着三只杯子,另一只手拿着长颈大肚酒瓶,只见他大腹便便,浑身滚圆,脸颊红扑扑的。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哦!你回来了,马尔丹?”

马尔丹答道:“我回来了!……”